第42章 第42章
一扇铁门赫然出现在阶梯尽头。
污水自最下方的缺口汩汩流出,沿梯壁泻进裂谷。
温泛夜立刻一步跨三个台阶,扑到铁门前,用力拍打:“有人吗!有人听得到吗!”
他将脸贴近铁门,隐约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像飘散的云,哪里都有便分不清方向。
温泛夜坚持拍打,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掌都拍红了,终于听到一个老妇人迟疑的声音:“谁在外面啊?”
“请您开开门!”温泛夜焦急道。
“这扇门好多年没打开过,你怎么到外面去的?我记得那外头是裂谷,危险的咧。你等等,我去找人来撬门。”
又过了一阵,老妇领着锁匠来了,“快把门打开。”
锁匠花时间研究一番这门的构造,大声对温泛夜说:“这门是往外开的,你往旁边站一站,小心被撞倒。”
温泛夜走到旁边台阶。
锁匠折腾半天也打不开生锈的锁,只得取来锯子,将锁链锯开。费了好大的劲,还喊来一个青年帮忙,用肩膀顶开门。
铁门吱呀着,叫个不停,十分刺耳。
门打开后,通了风,浓浓的鱼腥与腐烂味冲出来。
锁匠看见深不见底的裂谷便犯怵,不敢出来,只探头道:“哪儿去了?”
一只手扒住铁门,指尖沾上一堆红锈。
温泛夜目光飞快地扫了眼这三罗刹背后的场景,“谢谢。”
锁匠注意到贴在他脚边的三尾狰。
三尾狰一脸无辜,收起了它的两条尾巴,只剩一条小幅度晃动。
“这是你养的狗?”锁匠吓一跳,“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狗?”
三尾狰:“……”
它低头翻一个白眼,以示无语。
“小伙子,你怎么过来的?我在这西市卖了三百年菜,头一回见到从这铁门进来的。”老妇纳罕道。
“我是隔壁村的,我与村里其他兄弟一起抓一个逃跑的犯人,谁知道那凡人下到裂谷来了……”
三尾狰对温泛夜刮目相看,行啊,伪装成那群罗刹的同伙,只要不当面对质,他们就发现不了。
“那抓住凡人了吗?”青年罗刹急切地问。
温泛夜:“没有。你好像很关心?”
锁匠和老妇听了都没什么反应。
“那是当然!凡人可坏了,公子说凡人来我们这儿,就是为了害我们,打开两界通路,抢夺我们的东西!”青年气呼呼道。
老妇笑了笑:“你还年轻,才见过几个凡人啊。凡人也不全是坏的,想当年……”
“阿婆,你还要说多少次啊,什么凡人好,那都是你阿妈告诉你的,多少年前的事儿还拿出来说。”青年嗤之以鼻,“还是先把这门关上吧,要不监察司的来了,罚咱们钱呢。”
锁匠应了声,让温泛夜和三尾狰进来,再将门重新锁上。
老妇:“年轻人,你打算回村里去吗?现在是查验户籍的时候,城门还没开,你要再等上三天才能走。”
“我会先找个地方住下,多谢您关心。”
温泛夜和三尾狰走在西市靠里的长廊下,右手边便是街市了,两侧满满当当挤着小贩。
三尾狰避开一个捧着果篮的女罗刹,对方好奇地看了它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它丑。
喂,我一点都不丑好吧,是你们罗刹的审美太奇怪了!
三尾狰烦得要死,夹着尾巴,主动走靠墙的那一侧。
小黑:“阿夜,要找个地方歇下,还是先去打听菱歌的下落?”
温泛夜自然想立刻去找菱歌。
但他看了看身旁这条不知道是猫是狗的……
三尾狰察觉到目光,抬头与温泛夜对了个正着。
它张开嘴,耸动着鼻子,脸上的毛和肉皱成一团,露出两排牙齿和尖利犬齿:“看什么看?”
“你该刷牙了。”
三尾狰表情凝滞:“……”
温泛夜有些明白菱歌为什么喜欢逗它了。
他正要问问三尾狰是想留在旅店还是和他一起去打探菱歌的消息,一声声锣响打断了对话。
温泛夜走出长廊,只见西市最高的拱形楼上,一罗刹半个身子探出圆窗,左手棒槌,右手铜锣,拼命地敲着,吸引大家注意。
直到小贩和行人都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他。
罗刹暂停敲锣,扯开嗓子道:“颂神礼要开始了,一刻钟后开门,半个时辰内进入,过时不候,大家快去吧!”
话音一落,所有罗刹放下手头之事,急匆匆涌向同一个地方。
他们欢呼雀跃,仿佛参与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祭典。
小黑:“阿夜,这不就是昙无婆婆提过的‘颂神礼’吗,要不要去看看?”
颂神礼一个月才一次,错过这次就只能等下次了。
温泛夜摇头:“不,我要去找菱歌。”
菱歌一定在什么地方等他。
温泛夜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人潮中逆行的他格外扎眼。
一个有些年纪的罗刹拦住他:“你去哪儿啊,颂神礼要开始了,快一起去看啊!”
“我有别的事。”温泛夜婉拒。
“是嘛,那还真可惜,这次有八个凡人参加呢,听说其有一个是修士!我们罗刹海国啊,都多少年没见过修士了,你不去很可惜啊。”
对方表达了惋惜之情,被好友唤走了。
修士!温泛夜立刻想到一个可能性。
三尾狰:“刚才那条大鱼飞往这边,会不会菱歌被带到那什么颂神场里了?”
小黑赞同:“有这种可能。”
温泛夜当机立断:“去颂神场。”
颂神场的入口是宽三丈,高十丈的石门。此刻两扇石门敞开,百姓鱼贯而入。
温泛夜被卫兵拦住,不过卫兵不是不允许他进去,而是不允许三尾狰进去:“宠物不得入内,不知道吗?”
温泛夜退后一步,看向三尾狰:“都说了待在家里,别跟我出来,怎么这么粘人呢。你就在这外面找个地方趴着,等颂神礼结束。”
三尾狰:“……”
太嚣张了!真的太嚣张了!菱歌不在没人管他了!
小黑哈哈大笑。
笨重的石门在卫兵推动下缓缓阖上。
面前是乌泱泱的脑袋,卫兵分站在两旁,引导百姓从两条楼梯上到看台。
每个人都有一个白面具,遮住脸。
正对面用护栏围起来了,温泛夜挤到中间,只见护栏那边是草场,空无一物。
连台基都没有,所谓颂神就是让百姓们围在一起看草吗?
南面倒是有一块红得发紫的草,温泛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一个卫兵抓住温泛夜的胳膊:“你站在这儿干嘛呢,上去。”
温泛夜不得不沿楼梯而上,一直走到最上层才停下。
他坐在一个明显是少女的罗刹身旁。
少女十分兴奋,她看向温泛夜:“你是第一次来颂神礼吗?”
温泛夜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是!阿妈说我已经五十岁了,可以来看颂神礼。她之前一直不许我来,说什么太残忍了。我阿哥说这有什么残忍的,凡人都是邪恶的,他们就该死。”
温泛夜听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公子和女王陛下出来了!”少女激动地指着斜前方。
……
迦梨缓缓走到栏杆前,听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她有些恍惚,甚至萌生一丝恐惧。
那罗站在她身旁,相比她的紧绷,那罗很放松,他面带微笑,举手与众民问好。
那罗出现时民众的呼声显然比她出现时要高昂。
迦梨转眸看他,那罗察觉到后微笑着看向她,“怎么了,阿姐。”
“你想取代我。”
“怎么可能,罗刹海国向来只有女王,这不是阿姐说的吗?况且当了王有什么好的,政务缠身,劳心劳力,什么都做不了。”
迦梨笑了:“这个身份有利于你暗中办事,又不必因推翻我而背负骂名。那罗,你的心思我可太了解了,就和他说的一样。”
那罗变了脸:“不许提到他。”
“我比你更不想提到他。”迦梨也冷下脸来,“我知道你让阿珠在我的膳食里加了什么,要害我就直接下毒药,何必拐弯抹角。我还没有王夫,你不用那么着急。”
那罗嘴唇嗫嚅。
他大概终究不想说出伤人的话,更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撕破脸皮,便转回笑意:“阿姐,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我找到那个人了。”
迦梨没听明白:“谁?”
“那个人啊,他说那个人很特别,我就在想是怎么个特别法。然后我明白应该怎么做了,我一直在等,终于等到了。等打开王陵……”
那罗双手按住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笑容。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戛然而止,转身攥住了迦梨的两只手。
那罗不敢相信:“阿姐,你要推我下去?”
迦梨盯着他的眼睛,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小时候跟在她身后,声声喊“阿姐”的小男孩。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前这个,她不认识,这不是她弟弟。
“朕想提醒你,国事要紧,你所谓的颂神礼应该开始了。”迦梨抽回手,坐到无数珍珠宝石砌成的宝座上。
那罗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旋身陷入柔软的毛毡里,打了个响指。
石门开启。卫兵赶着几个手戴镣铐的人出来。
看台上,温泛夜盯着那最前面的几个人。
每一个都是他的希望,每一个都不是他的希望。
忽然小黑喊道:“阿夜,最后面,她在最后面!”
温泛夜直接站了起来,目光刹那越过所有距离,落在那走在队伍末尾的少女身上。
少女似乎感觉到了这遥远的目光,望向他。
菱歌还以为她看错了。
停下脚步,揉揉眼睛,确定那是温泛夜无误。
她想抬手用力挥几下,告诉他自己知道他在那里。
“喂,快走。”卫兵见菱歌停下,用手中长毛刺她。
菱歌美眸含怒地看了他一眼。
卫兵怵了。这少女是这群凡人中唯一一个修士,不好惹。
听说她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打。
“你,你快走啊,再不跟上就来不及了。”
他说的没错,她已经落后李三等人一截路了。
菱歌按下向温泛夜挥手的冲动,这么做会暴露他。
她小跑两步,跟上队伍。
他们一直走到草地中央,菱歌特意站在面对着温泛夜方向的位置。
迦梨看见那娇小的背影,微微坐直了往下斜,“呈报上来的名单不是说只有七个人,全都是男子吗?”
婢女走近来:“临时新添了一个,那人还是修士。”
“修士?”迦梨下意识看了眼那罗。
那罗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看台。
婢女悄声埋怨道:“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公子也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阿雀。”迦梨提醒她,说话要谨慎。
阿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站到宝座后面去了。
菱歌面前缓缓升起一条八面琉璃柱。
柱面光滑如镜,映出她的模样。
旁边的李三看向她:“我们合作。”
“好。”菱歌点头。
她倒要看看这所谓的考验是什么。
如果她能研究出通过考验的方法,还能帮以后来到这儿的凡人。
不过这么做治标不治本,若能改变王室态度就好了。
听卫兵说今日女王陛下来了。她在哪里呢?菱歌环顾三面,看台上坐的都是百姓。
她仰头朝身后的高台看去,恰好看见半张金面具。
菱歌愣了愣。
身前琉璃柱亮起,将菱歌笼罩,吸进柱中。
……
菱歌晃了下神。
她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考验没开始吗?菱歌东张西望。
另外七人不见了,满场观众也消失了。
通向自由的石门却敞开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线从她脚下蔓延向出口。
似乎暗示她往前走。
菱歌半信半疑,走出颂神场,她来到迦叶城的大街上。
大街上也空无一人。
蓦地菱歌踢到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做工精致的金手钏。
她弯腰拾起手钏,喊了一声:“有人吗?”
刚说完,菱歌便看见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有一条璎珞项链。
这还不止,目光放远,每隔三步,地上就散落有价值连城的珠宝。
在凡人眼中或许是贵重之物,但对修士而言是俗物。
菱歌立刻明白考验已经开始了,这满地散落的金银珠宝就是了。
她想了想,没有将金手钏放回去,而是从旁边找来一个被风吹来的竹篓子,将金手钏放进去,并一路拾捡,放入篓内。
……
迦梨与那少女不经意对视,想再看一眼,她已消失了。
她认得那柱子,原本放在王宫的宝库里,是能制造出幻境的八宝琉璃柱。
她小时候和那罗经常偷偷跑到宝库,玩母亲不允许他们碰的东西。
像很遥远的事。迦梨揉了揉眉心,不去想了。
凡人进入八宝琉璃柱后,它便散开成一块块六边形的镜子,悬在草地上。
镜里出现每个凡人考验的情况。
他们无一都遇到了落了一地的金银珠宝,迦梨看着,身子往后倾,脸仍朝向场内,“这第一关考验什么?”
陛下是第一次来颂神礼呢。阿雀忙解释道:“公子说设下这么多贵重东西,是看看他们会不会掠夺我们的财物。”
迦梨转眸:“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捡?”
“当然不会了,又不是我的东西。”阿雀理所应当道。
“若你急着用钱,或母亲重病,或家境贫寒。”
阿雀迟疑了,“那,那我可能,会拿一两件吧。”
“有人和我说过,人心最经不起考验,罗刹也一样。”迦梨淡淡道。
八人里,只有那紫衣少年和另两个跟着他的人没有捡。
那少女捡了,不但捡了还拿一个篓子装起来,紧紧护在怀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不放过任何一个掉在地上的。
迦梨感到失望。
……
菱歌一路看,一路捡,不知不觉从颂神场走到一条本应十分繁华的街市。
街道两旁散落着新鲜蔬果,鱼在摊位上活蹦乱跳,成簇成簇扎好的花香气四溢。
地上的金银首饰都捡完了,在她的篓里。
这时一个老妇走过来,指责道:“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拿呢!”
菱歌疑惑地打量她。
老妇跺脚,悲愤道:“我就知道,你们凡人都不是好东西,要是真让你们进来了,一定会抢走我们的钱!苍天啊,大地啊,凡人太可恶了!”
……
“太可恶了!”温泛夜身边的罗刹少女愤怒地锤扶手,“凡人自己难道没有好东西吗,怎么可以来抢我们的呢!看她长得还不错,没想到也是坏人!”
温泛夜锁眉,看了她一眼,少女立刻求共鸣:“你说是不是,太过分了!公子说得对,凡人都该死!”
不仅少女如此义愤填膺,温泛夜前后都有罗刹在声讨拿了首饰的人。
戴着面具,大家畅所欲言,什么话都敢说。
小黑:“这个公子那罗好厉害,他没有直接告诉百姓,而是用这种方法让他们觉得凡人罪大恶极。”
温泛夜:“你听那些声音,这里最多的是年轻人。”
迦叶是罗刹海国都城,最为繁华。不少小村庄里的年轻人都会到城里来生活,因此迦叶城的青年罗刹特别多。
那罗用这种方法将年轻人召集起来,不费口舌,就给他们潜移默化地植入了凡人穷凶极恶的想法。
若一次不够,那两次、三次呢?不断让他们参加颂神礼,看到凡人为祸罗刹海国的场景。
罗刹海国的百姓还在担心凡人来到这。
凡人才应该担心,若一朝两界相通,第一个举起屠刀的定是罗刹。
小黑担忧道:“如果菱歌能通过这考验,就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可我担心她……”
温泛夜:“我相信她。”
无条件的相信。
这时,两个渔民死活不肯把金银珠宝还给老妇。他们的镜子碎了,掉在草地上。
卫兵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拖到南边那红紫的草地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血浸入草中。
接下来就轮到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