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么晚了,是谁呀
“这么晚了,谁……”那开门的半老宦官手里的灯笼晃悠了一下,“卟”地落地,烛焰腾起来,很快的燃着了笼上的红绢。“你是……叫宋牙吧?”听到符坚的问话,宋牙才醒过来双膝跪下,“是……是……天王竟还记得奴才的贱名……天王这么晚来了……”一时语无伦次。
符坚信步走过他的身边,宋牙连忙追上,慌里慌张地道:“不想天王今夜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准备……”“你家夫人呢?睡了吗?”“没呢!还在前面暖阁里下着弹棋呢!”“喔?她兴致倒好。”
符坚快步走在居室与回廊间走过,履下扬起浮尘。灯光像一张旧年元日褪了色的符纸,在他脚前跌扑反复。借着这少许光亮,符坚四下扫视,画屏上宛然回眸的仕女,在一堆堆的繁花间微笑,可那笑靥上斑驳起来,象被恶鬼咬啮去小半面孔一般,诡异得让人不得不转开眼光。漆金绘彩的梁柱上织起了蛛网,像是这座屋的砖木吐出,想要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垂幄锦障似乎积下了太多的阴郁的时光,因而显得沉重无比,任风来风去也无力拂扬。
不知不觉之间符坚已经站在了白璇珠帘之前,帘上珠已残落,差参不齐的珠串间漏过微弱的火光。有女子在轻笑道:“你看你,又打错了!”听着这依旧甜美的笑声,符坚的怒意像是突如其来一般,在他身躯中涌动。
“哗啦!”他一把拨开珠帘。
“谁?”坐在榻上的女子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案上百颗象牙棋子折出的光,落在她澄明的眼中,仿佛是漫天群星倒映于如境的湖面。所有颓唐脏乱衰朽当中,只有她依旧如昔。不,改变是有的,却像是和阒美玉,在日复一日的抚挲间,光华敛尽,却愈发温润莹洁。
慕容苓瑶在片刻错愕后,缓缓起身,跪在榻下,娇怯怯地道:“臣妾恭迎天王!”神情很安祥,就像符坚昨日方才从这里离去。她螓首一垂,夜里松挽的秀发泻垂于地,象是一张细密而又黑甜的网,能网住多少不愿惊醒的梦中之人!这样的一把头发,轻易的勾起符坚的回忆——当年渑崤道上,水晶世界中那一场有如天赐般的惊艳。
在符坚木然站立的当儿,与慕容苓瑶对弈的宫女连忙爬下床来,跪在一边。而在符坚身后,整个紫漪宫中不多的宫人都已经聚集在了回廊上一根根圆柱之后。
“你的棋艺好似又高了不少嘛!”符坚上前数步,站定在榻前。枰棋子星散,等分纪残,分明是慕容苓瑶的那一方将要赢了。慕容苓瑶道:“近年局坐宫中无事,只得与宫人弈棋以娱,熟了自然生巧。”
“你倒闲适的很!”
“臣妾失爱于天王,除了自守本份,消磨永年,天王还要臣妾干什么呢?”
符坚手上一搅。棋子滴溜溜落了满枰,厉声斥道。“慕容氏叛乱,为何至今日不见你来向朕请罪?”
“慕容氏那里叛了?”慕容苓瑶茫然不解似的,道:“我兄长慕容喡,不是犹在天王殿下听令么?慕容垂从前就是慕容氏之逆臣,天王偏要招降纳叛,这……”她长叹一声,仿佛有谏言不便出口。
“那慕容泓,还有……”符坚发觉自己要吸一口气,才能让这个名字说出口,“慕容冲呢?”
“天王啊,”慕容苓瑶拢发一笑,面上闪过的光,象是宝剑在石匣开合的瞬间,敛得极深却终不肯自弃的锋芒。“臣妾不过是个女子,天王自当去沙场令叛贼授首,为何却有这闲情,来寻我这小女子出气呢?”
“你!”符坚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发丝依然触手滑腻,他将发在手上转了两圈,硬生生提起。慕容苓瑶眉头略蹙,然后又展开了,无所顾忌般,格格地笑起来。
符坚盯着她如花的笑靥,狠不能就这么生生揉碎了这个女子,揉碎了这间暖阁。鼻端檀香麝氤索绕,当年的温言软语,巧笑娇吟,似乎还残留未去。一旁的琉璃镜玛瑙盘上,雪砌冰雕般的容颜,仿佛若隐若在。更不用说纹云榻上、织金帐底的百般旖旎,千种缠绵……那个清丽少年就跪在这里,跪在他的面前,凄宛无限的一句:“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曾让他多少次怅然回思,柔情顿起。因此便是王猛将逝之时,终于也没舍得迁怨于他。
可是在今日,他站在这里一点点回忆时,那一个“怨”字,竟如霜雪侵身,冰凌刺骨!他不禁去揣测,当年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倒底用了怎样的意念,才能将满腔的怨毒隐在这日复一日的欢情之中!
符坚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不知不觉手上用劲,慕容苓瑶挣扎闪避,可还是被拉拽到他眼前数寸之地。她睁圆了双眼,玫色的柔唇微颤,温香的气息拂上符坚的面孔。“朕素来爱卿,知卿姐弟情深,如何舍得卿孤单寂寞?”符坚笑得极是温存,仿若数年前一般,道:“且等侯些时日,待朕得了凤皇儿的头颅,自会送来与卿作伴!”
慕容苓瑶收声,眼中却是带着三分讥色。符坚狠狠的一振胳膊,将她摔上了榻去。慕容苓瑶软绵绵地伏在榻上,似也没了起身的气力。她合上眼,耳中传来符坚急促的脚步,还有内侍尖细的语声,“自今日起,紫漪宫只留一个人看管,每日供她两餐,其余人等,全都由宫中另行安置。”
声音将整个紫漪宫震得火焰乱摇,陈埃四起,纷纷杂杂的脚步在回廊与楼梯上踏来踏去。惊惶与欣喜的叫声,让这宫殿有了回光返照一般的热闹。虽说多数人径自去了,但还有不少前来跪辞,慕容苓瑶却懒得抬一抬睑,动一动身躯。
良久后,耳边渐渐清静下来,只有宫门在风中合上的怆然回音,久久不曾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