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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用人勿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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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新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既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扎根生叶,成就一番事业。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辈,熟谙军事,智略深沉,又曾为宗室人主。彼非慕义来归,不过是穷蹙而降。今天下板荡,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处,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么?”

    符坚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语。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声。他身边的一名侍卫似乎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坚慢慢抬起头来,道:“你当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从未问过你半句,你自己可记得?”这一下,“卿”换作了“你”,语气已是大变。

    王猛心头一紧。当初他出关灭燕时,曾向慕容垂求道,说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执刀与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诈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归燕国。

    慕容令信以为真,当既返燕,后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缚请罪于符坚,符坚宽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阴毒,大失风范,只是符坚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这时蓦然被揭了了出来,他不由失措,一时无言以对。

    符坚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卿是汉人,一样非我族类。朕能用卿,难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权柄,”王猛蓦然睁目,手撑着案几,声音似是无法自持地发抖。“天王若以臣为这等心地,臣自当上表辞归!”

    符坚也失悔方才话说得太硬,方抚慰道:“朕怎么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后再议。”

    这话说罢,王猛鼻息粗重,显然心气未平,良久方才静下来。风透窗而入,吹得他们面皮上凉丝丝的。毕竟夜已深了,露气渐重。

    “砰!”地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有人闯了进来。来人一巴掌拍到柜台上,吓得掌柜猛往后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过这边来按察么?”

    王猛一听这声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乱披着件葛袍,髻散发乱,不是陈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柜的打交道,全然没留心王猛这边。

    紧跟着老板娘就跑了进来,抓着他两手左摇右摆,笑得合不拢嘴,道:“陈兄弟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房子这两年都给你留着,可没舍得租给旁人!看看,还好还好,没掉肉,只是晒黑了点儿……”

    掌柜的在一边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浆给他。他接到手里方要喝上一口,外头有五个娃娃一拥而入,一个小的跌在门槛上,另一个让他绊倒了,三个大的不管弟妹,冲上前去抱了陈辨的腿。“陈大叔回来了,陈大叔回来了……”酒馆中顿时就如同飞进了七八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

    老板娘往左瞟了一眼,陈辨极精灵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个,肩上再坐一个,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大叔带了好东西来,你们都唱歌给大叔听,谁唱得好就有赏……”

    跨门槛时,俩小的脸上泪痕犹存,却一右一左蹿起来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带出门去。

    从背后望去,浑如一株树上结着五只瓠瓜,就连王猛满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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