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人带你们巡街去！
桥洞里这会儿亮堂堂的，碎花嫂子正用树枝拨弄火堆，严寒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与腾升的热气中被驱散，火焰后方的几张脸皆显迷惘。
境遇大抵相同，被动相依为命，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眼下大家拥有的只剩这份燃烧的温暖。
如果没有战争，倘若家国安在，老叟享天伦，农妇锄作田，先生私塾坐，婴孩摇篮卧，夕阳西下后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那该多好啊！
“哎……”唐馨儿哀叹道，远远地望着新伙伴，鼻尖又再一酸。
看她那副惆怅样，外加又将风衣抱了回来，使得围坐的几位误以为人没追上。他们不难看出，小姑娘也就嘴上逞能，实则把大兄弟放在了心尖尖上，不知有多挂怀。
唐馨儿走向自己的稻草窝，见已铺得平平展展，便朝大家投去一个温和而感激的笑。她坐下，把风衣贴放在身旁，两手环抱双膝，下巴往膝盖上一搁，盯着火光，一动不动。
思绪随之飘散，回到那座棕灰色欧式饭店——
【拨开医用纱帘向我走来的你，周身处处可见伤痕。
你穿着军装，可那不是我所喜欢的模样。
莫大哥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可我却不记得关于你的一切。
你不爱言语，冷得像冰，可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越来越习惯你的沉默不语，甚至开始喜欢看你木讷寡言的样子。
我喜欢对你无理取闹，喜欢任性，因为喜欢你给的纵容。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日本人，可你却穿着那身军装。
你说和我流着同族之血，可你还是穿着那身军装。
我好像从不曾认识过你。
我想离开你，我想我舍不得离开你。
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我不可以留在你身边。
你喜欢我吗？
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欢我的吧？
我想，我应该也可以为你不顾一切吧……】
漫漫长夜，唐馨儿一刻不停地在稻草上‘烙饼’，待她醒来，天边已是晨曦微露，这一觉睡得差点筋断骨折，翻起身，映入眼帘的又是满桌珍馐美馔。
然而，桥洞里的气氛古里古怪，穿戴整齐的伙伴们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但那笑一看就发自心底。
唐馨儿很纳闷，感觉在睡梦中错过了什么，除了早饭。
她睡眼惺忪地坐过去，发出困惑的声音：“你们？这是……？”
身为四人的发言代表，碎花嫂子笑着拉起她的手，眼含热泪真诚地说：“姑娘，我听你男人叫你‘馨儿’。能不能告诉大家，你贵姓啊？也好让我们几个往后能有个念叨的尊呼。”
其余几位也同眼含泪光，颔首微笑看着唐馨儿。
唐馨儿回望大家，一脸不解其意，下意识道出名字：“我姓唐，叫馨儿。”
碎花嫂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笑纹扩散，点头说：“好，好馨儿姑娘，我们都能看出，那位兄弟是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大人物，也就不多嘴问了，只能劳烦姑娘，替我们道声谢。”
唐馨儿觉得昨夜可能想太多，把脑子转坏了，所以今早使不动，因为她完全听不懂面前的人在说什么。
碎花嫂子接着说：“馨儿姑娘，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见面了，有些过来人的话，还是想跟你念叨念叨。你那男人是面冷心热的人，要不是他，我们几个无家可归的，也不知道啥时候会饿死冻死在这桥下。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别再跟他怄气了。”
唐馨儿一知半解，逮着重点问：“你们是要离开这里吗？那又要去哪里？”
几番言语往来，连老叟也开了口，唐馨儿终于知道睡梦中错过了什么。
昨夜用于取暖的火堆已燃尽，留下一座灰烬堆成的小小山包，晨曦的光穿过唐馨儿的指缝，照在两日没洗的脏脸上，她半眯起眼睛，嘴角的弧度扬得老高。
真好！
学究先生又能教书育人啦，农家大嫂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碎花嫂子牵着老爷爷一起走的，她说，裁缝铺的活很多，一个人带娃娃可忙不过来。
那块冰很好！特别好！相信只有真正的沐城人才会拥有一颗这样善良的心！
唐馨儿放下遮挡阳光的手，深深呼吸着古城冬日罕有的温暖气息。
倏地，桥墩后闪出四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身形之高大，比起饭店的几坨牛粪毫不逊色，且更魁梧。
唐馨儿的第一反应，撒腿就跑！
一只扁担长的粗壮手臂横在她面前：“唐小姐，老大说你该回去了。”来人担心她不知‘老大’何人，又道：“莫老大，莫先生。”
唐馨儿缩着脖子耸着肩：“莫，莫先生？”脑中快速搜索，“莫大哥？”
黑衣人答：“是。”
唐馨儿吐了口气，一脸轻松：“你们先回吧，我自己会回去的。”
原来如此，难怪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大家不但有了好的去处，离开的时候还有车接送，除了那块冰安排妥当，想来莫大哥也没少出力。
嗯，两个好人！
不过好不容易才混出来，什么都还没干呢，才不要这么早回去。
唐馨儿绕过那只粗胳膊，自个儿往桥面走。
黑衣人再一闪身，强行拦住她：“唐小姐，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
这，唐馨儿就不高兴了。只想随便逛逛，要是带着这四个拖油瓶，还怎么尽兴？
“用不着。我又没做亏心事，又没得罪过谁，不用你们保护。”她拒绝。
黑衣人不予争论，也没有让行的打算。
唐馨儿眸子一转：“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就回。你们走吧，先回吧。”
黑衣人瞥了瞥她胀鼓鼓的肚子：“唐小姐，半小时前，你吃了三碗米饭、一碗汤、一整条鱼……”
这些躲在暗处的家伙，连自己吃了什么都能一一数来，真够讨厌的！
唐馨儿嘴一撇，眼一翻：“要你管，我就是饿了。”
黑衣人神色淡然：“唐小姐，我们不是傻子！”
唐馨儿气结：“你……”眸子又一转，“莫大哥，你来啦？”
黑衣人头都没偏一下：“唐小姐，这招不好使，你跑不过我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
“你……你你你……”唐馨儿再没了辙，手一挥：“算了，你们想跟着就跟着吧。”
黑衣人让行。
想到同伙们有了好归宿，唐馨儿心情转为不错，边走边唠嗑：“几位大哥，贵姓啊？”
左耳传来‘张农’，右耳听到‘王草’。
唐馨儿顿住，回过头，睨着一直没出声的另外两人：“这两位大哥，你们不会叫赵湖和马旱吧？”
那两人一脸认真，异口同声：“唐小姐怎么知道？”
唐馨儿忍着笑，忍了三秒，两手扶腰：“哈哈，哈哈哈……”
王草、马旱、张农、赵湖，八目相对，形似四尊泥雕木塑。
唐馨儿双手一背：“走！大人带你们巡街去！”
泥雕大壮汉们跟上。
沐城，历史悠久底蕴丰厚的古城，日军军事占领一载有余，街市繁华不再，冷清异常。古朴门面市招破败，饭馆酒馆蚊蝇做客，茶肆伙计倚门打望，沿街小贩买卖惨淡，路上行人寥寥可数。
一行五人，四个孔武有力的黑衣男人跟在蓬头垢面的洋装少女身后。少女容貌隐约还能辨出有几分清秀，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双一个劲儿东转西转的眸子，此外，她那飞扬跋扈的步态也让街市上的人们为之侧目。
青石街沿坐着相互依偎的一老一少，白发苍颜的婆婆薄棉衣上打满补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稚嫩的小脸无措而又不安，祖孙俩面前摆放着一只手编竹篮，竹篮里装着满满一筐鸡蛋。
唐馨儿倒着退回鸡蛋筐前，蹲下身，拣一枚鸡蛋在手心，笑眯眯地问：“小妹妹，鸡蛋好吃吗？”
因四个黑衣叔叔的到来，吓得躲在了婆婆身后的小女孩，怯怯地轻轻地点了点下巴尖。
唐馨儿回头，手伸得老高：“有钱吗？”
张农默然摸索着上衣口袋，掏出一摞面值佰圆的国圆给她。
唐馨儿毫不客气，顺手递给了婆婆：“鸡蛋我全要了。婆婆，这些钱够吗？”
婆婆没敢接，慌忙摆手：“要不了这么些。姑娘，我这一筐鸡蛋都值不了你这一张。”
唐馨儿可不容拒绝，把钱和竹篮做了个交换，提了就起身，留下一句：“婆婆，带妹妹早点回家，外面天冷。”
婆婆望着抱起竹篮溜得飞快的背影，又看了眼放在地上的国圆，爬满皱纹的眼角泪光盈盈。
“乖孙，我们回家。”
两只大白鹅在竹笼里等待买主，龙钟佝偻的爷爷在竹笼后敲着烟袋锅子。
唐馨儿在竹笼前站定，兴致勃勃地盯着白鹅，问：“爷爷，这大白鹅可以吃吗？”
老爷爷一看那四尊人物，回答得叫一个谨慎：“姑娘，这白鹅肥得很，你家厨子要手艺好，咋做都好吃。”
唐馨儿回头，手一摊，咧嘴憨笑：“给钱！”
没钱的张农抱着鸡蛋筐，主动退后一步，赵湖上。
爷爷拿着钱和烟袋锅子回家了，赵湖喜提两只大白鹅。
面前是一担红薯，粗略估算二百来斤，按照之前的定律，谁出钱谁扛，王草心很慌。马旱同心慌，只因一旁卖花猪的婶子衣服比这卖红薯的大哥还要破。
唐馨儿手又一摊，再一摊，第五回，四人同声：“唐小姐，我们没钱了！”
唐馨儿也算善解人意，乐呵呵一笑：“好吧，我们改天再来。”
张农是幸运的，虽然他花的钱最多，但他的战利品可最省事。赵湖也还好，毕竟白鹅比起红薯轻多了。马旱捂着脸，赶着猪，唐馨儿不明白，他为何一副没脸见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