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老疙瘩说话晚,三岁了还不冒话,妈整天着急上火,担心这孩子可别是个哑巴。妈想带着老疙瘩去县里的医院看看,可手头紧呐!还是算了吧!妈挺着病身子到南大砬子的狐仙洞去烧香磕头,祈求狐仙保佑老疙瘩别是个哑巴。
南大砬子距离屯子三多里地,被丘陵层层包围着,高耸特出,远远看去就是鹤立鸡群。夏天时绿树掩映,菑榛秽聚,几乎看不到砬子的全貌。到了冬天,砬子就全露出来了,怪石嶙峋,龇牙咧嘴。砬子顶上蒙着白雪,阴历五月还化不透,有的地方还挂着冰溜子。冰溜子尖上挂着水滴,小鸟扑上去,扇动着翅膀,悬在半空啄那水滴。这个时候满山的达子香就开了,一簇一簇,层层叠叠,煞是好看。它战胜了满山的斑斑驳驳,驱散了一个冬天的寒气,告诉村里的人们春天真的来了。方圆百里都知道南大砬子,因为砬子半腰有个狐仙洞。上去的路不是修的,是被人硬踩出来的,曲曲弯弯,不太好走。相传里面住着玉皇大帝派来的一对狐仙,一个是狐仙太爷,一个是狐仙太奶,法力宏大,有求必应,灵验的很。还有的说这里是金兀术的一个秘密藏宝洞,金银财宝数不清。金兵们自阿什河溯流而上,就来到这深山老林的大泥河畔。洞里设下重重暗道机关,只见有人进去过,不见有人出来时,不是被毒死了,就是被暗箭射死。土改那年土匪们被追的无处躲藏钻到里面,一天一夜死都不出来。
八路军喊,缴枪不杀。
土匪喊,你不杀,那帮穷棒子也得杀我们。
八路军喊,再不出来就扔手榴弹了。
土匪回话,那就炸死爷爷吧,死了就痛快了。
八路军点火熏他们,他们也不出来。王老三他爹有办法,在火里撒上辣椒面,里面顿时一片咳嗽声。
八路军夸奖说,高招!
王老三他爹说,裤兜里抓鸡巴,十拿九稳。
土匪们再也挺不住了,一个一个灰头土脸,鼻涕拉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出来。
八路军不敢进洞,民兵们更不敢进去。王老三他爹骂道,奶奶的,老子啥也不怕,端着枪钻进洞搜查了一圈出来说,里面没什么好东西,一块青石板,四五个石凳子,几块三尺宽的红松板,上面铺着谷草,土匪们就在那里睡觉。
反正只有王老三他爹进去过,他说啥是啥。大跃进那一年秋天南大砬子着了一场山火,烧了一天又一夜,半个天都烧红了,满山的林子烧得精光,石头都烧裂了,酥了。人们面对烧成灰烬的森林可惜地说,老毛子砍了第一茬,小鬼子伐了第二茬,这回好,一根毛也没有了。第二年春天人们惊奇的发现,达子香最先一簇一簇地绿了,紧接着就有了花骨朵,又过了几天就迎着料峭的寒风盛开了。
狐仙洞被燎的漆黑,一片狼藉,三天后还往外冒青烟。扑火的人闻着不对劲,因为空气中夹杂着肉烧焦的气味。莫不是烧死了黑瞎子?也可能是野猪?不知道狐仙太爷和狐仙太奶怎么样了?王老三他爹进得洞去,竟然捞出一对男女的尸首。屯子里没缺什么人,那能是谁呢?他们来自哪里?这可能就是狐仙太爷和狐仙太奶?公社来人了,挂上牌子禁止在此烧香。屯里人说,不用挂什么牌子,那对男女已经把那地方整埋汰了,谁还敢上那去?头两年有人说看见两个狐狸在洞口的大石头上晒太阳,到了晚上还能看见隐隐的光亮。有人忽然明白了,这是狐仙太爷和狐仙太奶回来了,显灵了,有求必应。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早把那一对男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可了不得了,狐仙洞枯木逢春,人们说南大砬子上飘的白云是仙气,吸引着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趋之若鹜。狐仙真的很灵吗?有的说灵,有的不屑一顾。不管灵不灵,妈想起来就去。妈求狐仙两件事,一件是老疙瘩快点说话,二是自己的病快点好。妈的香没少烧,头没少磕,四岁多了老疙瘩还是不会说话,妈的病也不见好转。妈觉得可能是自己心不诚,就增加了上香的次数,每次回来都累得筋疲力尽。
第二年达子香刚刚含苞的时候,老疙瘩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字——钱!就像开天辟地,就像旱天雷鸣,惊得一家人目瞪口呆。当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老疙瘩抓着一根筷子在咸菜碗里乱撅,妈说别贪玩,好好吃饭,他突然笑嘻嘻的说钱。那声音真真的,但一家人还是怀疑是不是出自他那张嫩嫩的小嘴里。妈一推饭碗,兴奋地催促说,再说一遍。老疙瘩就再说一遍。爸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说,再说一遍,他就钱钱钱地连续说。一家人得到了证实,那钱字就是从老疙瘩嘴里说出来的。爸爸一拍大腿,我的老疙瘩,你可说话了。你说也真是怪了,谁也没教,他怎么一张嘴就能说出个钱字?那个清凉啊!那个喜兴啊!全家人兴奋得没法没法的,把老疙瘩抱起来轮班叭叭叭地亲。在屋里亲够了,妈妈抱着老疙瘩站在大道上,见着一个告诉一个,孩子会说话了!孩子会说话了!而且会说钱。老少爷们都怀疑,胡说!你盼孩子说话盼魔症了。可老疙瘩就是能莫名其妙地说出钱来,满屯子都觉得很神奇,说这孩子八成要成精。老疙瘩会说钱的事传到王老三耳朵里,王老三从牙缝里龇出一杆儿风,“嘁”了一声说,他们家想钱想疯了,就那受穷的命,跟钱压根就没什么来往。
不管王老三怎么说,自那以后钱就不离老疙瘩的口,正天价就是钱钱钱——找妈他说钱钱钱,找爸还是钱钱钱,喊哥哥姐姐还是钱钱钱,只要一张口就是钱。教他喊爸他不会,叫他喊妈他也不会。
奶奶极其兴奋,说,一准是南大砬子的狐仙保佑,这孩子耳朵大,往前罩,不是骑马就坐轿,日后指定要成气候,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爸有一搭无一状地问,能成什么气候?
奶奶笑哈哈地一指门外说,满院子都是金元宝,迈都迈不过去,能把你绊个跟头。
爸哪里能信,轻轻一笑说,做梦还差不多。
奶奶说,说不准就能掌权,当个支书、队长啥的,最不中也能当上现金。
现金就是生产队的出纳员,合作化时就叫现金。出纳员不是什么官,但所有的钱都要经过他的手,多少人眼巴巴地干不上,那一年王老三的小舅子为争那个窝,愣把原来的出纳员打得头破血流。
爸连忙制止奶奶,可别瞎说,小心让王老三听见,我的亏吃的已经够大的了。
奶奶不高兴地说,有狐仙保佑,王老三也没办法。
爸说,哪有什么狐仙,都是糊弄小孩的。
妈说,反正我要上南大砬子还愿去。
妈来到狐仙洞一看,香烟缭绕,好不热闹,就连王老三他老婆也来了。她怎么还来了?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按说她家没什么难心的事啊?
隔了几日,妈还要上狐仙洞,爸说,拉倒吧,别折腾了。但妈还是去了,不止去了一次。妈最后一次上狐仙洞累吐了血,是被人抬回来的,自此卧床不起。
俗话说的准,三岁就能看到老。谁都知道如今老疙瘩是全县有名的企业家,大富翁,但没人知道他会说话就会喊钱钱钱。神奇的还不仅这些,老疙瘩刚会走路的时候奶奶就发现,这孩子走道不往前看,总是低着头可哪撒摸,在大道上拣跟棍儿也得拿家来,小手一扬,扔到自家的柴火垛上。爸有些不信,一个小屁孩,就是拎根棍子玩玩。后来爸注意到了,什么苞米棒子、萝卜缨子、破绳头子他都往家拣。你看他,把捡来的东西拿在手上,背在身后,就像个大人一样,慢慢悠悠往家走。有一次全家人一头晌没见他的影,吃饭时回来了,挎着小筐,筐里装着二斤多黄豆,那是他在收割完的地里一粒一粒捡的。那黄豆个个滚圆饱满,没一粒瘪子,没一个虫眼,都是一般大,那年他才五岁。奶奶问他为啥捡黄豆,他说换豆腐。这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说的话办的事呀!孩子们上山都是为了玩,玩够了,疯够了,呼呼地跑下山。老疙瘩不是,准要扛根木头回家当柴火。爸妈欢喜得了不得,全家人都认为老疙瘩将来一定有出息。然而,十三岁那年他惹了一回大祸。为了凑学费,他竟然偷着把生产队的犁铧子砸碎卖废铁了。
那是集体的财产,是生产队的眼珠子。生产队长刘大山五马张呛,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质问爸爸,你说怎么办吧?
爸爸无言以对,抱着头窝在墙角不吱声。他说啥呀?他啥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理亏,因为他身无分文包不起。他心里恨,咋就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兔崽子。
刘大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到说怎么办?
爸抬起头无奈地说,我也赔不起呀,家当都在这摆着呢,你看啥好拿啥吧。
刘大山又说,就你这个破家,哪有值钱的东西啊!
爸说,扣……扣我十个工吧。
刘大山说不行,在加五个。
那叫十五个工啊!就等于爸爸在生产队要白干十五天。
刘大山说,这我还是看你是贫困户,照顾你。
刘大山说的是真话,高抬的是贵手,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这个人没有坏心眼,就是看着被砸坏的犁铧子心疼。
刘大山走了,爸爸像一条红了眼的饿狼,愤怒地跳起来,抄起一根棍子,不管青红皂白,狠狠地朝老疙瘩的屁股打来。举起的棍子是闪电雷鸣,落下的棍子是疾风暴雨,老疙瘩头一次挨爸爸揍,头一次感到爸爸原来是这样的凶恶,头一次知道被打的屁股是那样的疼。老疙瘩人小脾气犟,咬着牙挺立在那里一声不哭。他在心里想,你打吧,使劲打吧,打死我也不哭。他不哭,就等于是在和爸爸较劲。爸的自尊受到了挑战,心里的怒火越蹿越高,就使足了劲继续打。
奶奶喊,你快哭啊!你一哭爸就不打了。
老疙瘩依旧不哭,倔强地站在那里等着爸爸来打。爸爸把他摁在地上,一边打,一边有节奏地呼叫,操你妈,操你妈!爸爸的喊声伴着棍子落在老疙瘩屁股上的啪啪声,有节奏地持续着。老疙瘩哇地一声哭了,使足了劲哭,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他为什么哭?因为他听到爸喊叫“操你妈”。妈死了多少年了,全家人都想妈,心里酸酸的,可都憋在心里谁也不提妈,就是过年过节上坟烧纸提起妈一家人都要难受好几天。此时此刻爸提起了妈,老疙瘩悲愤难忍,怎能不嚎啕大哭。
老疙瘩边哭边叫道,妈呀,你在哪呀?你快来呀,再不来我爸就要把我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