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老农民的家底子不是两年三年能攒起来的,穷日子像块大石头压得你喘不过气,想翻身比登天都难。就那五百多块钱哩哩啦啦欠了十多年,直到打珍宝岛那年才还上。爸爸已经累得,熬得,成了胡子拉撒,背驼腰弯的小老头。那个年代屯子里的年轻人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两条道,一是参军,二是出民工。民工的任务一般就是修公路,修水库,修国防工程,十分艰苦。即使这样屯子里的年轻人都争着去,好多人脑袋削个尖也抢不上。一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二来隔三差五能吃上馒头和大米饭。还发工作服,发手套,有时候还发点补助,临结束时还能把工程剩下的铁锹、铁镐、雷管、炸药背回来,所以吸引力特别大。那一年嘉荫县那面修国防公路,公社干部来到屯里抽民工。小伙们听说那地方离苏修很近,说打起来就打起来,躲躲藏藏不敢去。大队干部挨家找,做工作,整得全屯子气氛十分紧张。
老疙瘩他爸背后偷着说,这有点像“满洲国”抓国兵。老疙瘩他大哥想在政治上好好表现,脱去爸这个坏分子给带来的晦气,主动找到王老三说,我去,我愿意响应祖国的号召,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王老三这时已经子承父业,当上革委会主任了。王老三不批,说他爸有政治问题,是坏分子,害怕他哥投了苏修。后来实在凑不齐人,王老三就找上门来,同意让他大哥去。王老三说,问题是他爸的,和他儿子没关系,他家是贫农出身,理应为国家出力。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是牛尾巴左右摆,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擦屁眼。人家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儿子,爸心疼,想拦着,可他不敢,怕挨整。奶奶和丫头盖一床被,剩下的爷几个盖一床被,所以大哥连被褥都拿不出来。公社干部听说他家相当困难,便亲自上门家访,一看情况确实困难。其实他家的情况比公社干部知道的还要严重,爷几个盖的根本不是被,是一床多少年的破被套,已经被扯巴得千疮百孔,脏了吧唧。王老三第一次上他家,看了直恶心。公社领导不仅给他做了新被褥,还大发慈悲,把他家的五百元三角债给免了。真是恩人呐,老疙瘩他爸跪地下就给公社干部们磕头说,你们救了我们全家呀,俺们的日子看见亮了,我一定听党的话,听干部的话,好好干社会主义。
太便宜他了!王老三扼腕叹息。
爸就像萝卜缨子蘸凉水,立时就支楞起来了,第二天一早就刮了胡子,挺着腰板去铲地,干得冒烟咕咚,那劲头就像小伙子。他大哥那年虚岁才十五岁,个子不矮,却十分单薄,看上去干瘪拉瞎的。公社的那位领导却夸他长得结实,虎背熊腰,到了嘉荫准能干出名堂,说不准和老毛子交上手还能立个功什么的。老疙瘩偷偷问哥,你能行吗?哥说,听说那地方吃得好,只要不挨饿,啥我也不怕,再说我走了还能给家里省出一口饭。就凭这,老疙瘩十分敬重大哥。这些年来大哥要是说句话,不管对不对自己的心思,他都照办不误。
至于那五百块钱,这些年间不是没还:不等你说话,到了年末生产队的会计大笔一挥就从你挣得工分中扣走了;抠个药材,采个蘑菇,年年都能还个三十五十的。一年到头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可谁家都有个用急的时候啊,为难招窄时老疙瘩他爸就和生产队长磨叽再借两个。就这样倒来倒去,那个五百元的窟窿堵也堵不完,就像那天上的星星,牛身上的毛,神仙都扒拉不清。别人家时不时的吃个细粮,可老疙瘩只有过年时才吃一顿饺子。那一天老疙瘩兴冲冲地和爸说,王老三家炖肉了,满屯子都有香味。爸说不可能,不年不节的,没人杀猪,哪来的肉?屯子人不可能跑到街里肉店买肉,就像城里男人不能上女厕所。没人杀猪全屯子就没有肉吃,王老三哪来的肉呢?
王老三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前几天去县里参加讲用会,喊口号,戴大红花。王老三确实能干,又能吃苦,深得干部和群众的喜欢。今春甸子里跑荒火,风借火势,甚是吓人。他不怕死,冲进火海抢救被围在里面的耕牛,头发烧糊了,衣服烧焦了,胳膊和脸都烧起了泡,英雄事迹一下子震动了全县。他的讲用材料是县政治部给把的关,拔高了好几次,但是还觉得不够劲儿。领导们觉得英雄的成长由小到大,由量变到质变,一定有个过程。写材料的秘书就在领导的授意下问王老三,你以前还干过什么好事?王老三挠了挠脑袋说,三个饱一个倒,猫在山沟里刨土拉卡,能有啥好事。秘书说,那不对,不符合英雄成长的规律,逼着他好好想。王老三想了想说,我们屯有个贫困户,头几年我送给他一捧面。秘书大喜,说,这就是英雄成长的萌芽,水滴虽小,但能折射太阳的光茫,埋下头刷刷地写起来。谁知领导却不满意:才送了一捧面,太少了,应该再多一点。秘书改成了一盆面,可领导还是不满意,就一蹴而就,改成了一袋面。王老三心里有愧,不同意,我家就土改时分过一袋洋面,再就没有成袋子的面,怎么能说出口。秘书一脸严肃地说,这是领导定的,你必须这样说。王老三愁眉苦脸地说,根本没那八出戏,我怕让屯子里人知道说我胡咧咧。秘书说,你在县里讲用,隔着那么远,屯子怎能知道?什么叫墙里开花墙外香,你懂吗?秘书的两片嘴一顿下把王老三整的不知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上了主席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一讲到这一段王老三就感到心虚、别扭,嘴就瓢瓢,可讲到第三遍时就顺过架来了,就好像真的给了老疙瘩家一袋子面。一次一次地讲用,一次比一次动情,一次比一次成功,掌声如同暴雨打在大泥河上,哗哗地响成一片。王老三是个车轴汉子,又黒又壮实,面目表情与常人不一样:张嘴、闭嘴、撇嘴、摇头晃脑时的幅度很大,表现的意思就很夸张,两个动作,三句话就能抓住对方的心。他要笑,能露出嗓子眼,笑声是喷出来的;要哭,泪如泉涌,能把眼珠子当泪珠子淌出来。就从那次讲用开始起,王老三见了世面,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脱胎换骨,胆子壮起来,口若悬河,一白活就是俩钟头,没有重样的:黑的能说成白的,圆的能说成方的,死猪都能说活了;明明亩产二百多斤,他和公社书记说五百多斤;三个生产队都是空壳队,拉了一腚的饥荒,他说队队均有存款,家家均有余粮。王老三吹牛时气定神闲,毫不脸红,就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大伙说王老三没别的能耐,就是能吹大牛逼。可人家就能当上支部书记,成了公社书记眼中的红人,年年戴着大红花上台光荣地领奖。老疙瘩他爸掐着烟袋锅,抠着耳朵眼慢慢悠悠地说,他这个吹牛逼的毛病是那年讲用时做下的,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整不好要栽大跟头。爸这些年接受了教训,不像以前那么爱嘞嘞,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上来一阵就管不住自己。那个时候爸是真的为王老三担过心,因为有那一捧面的恩情,足够偿还一辈子。后来的事实证明爸的担心是极其错误的,人家非但没栽跟头,而且红得发紫。时隔十几年后王老三还对老疙瘩买好说,嘁!当年是我给了你爸一袋子面,救了你们全家的命。王老三说话时好从两颗门牙缝隙间挤出个“嘁”。随着“嘁”字的喷出,左嘴丫子翘起老高。那“嘁”的意思主要是轻蔑,还夹杂着些许惊疑和不服气等等。他用“嘁”的时候很多,里面的确切含义不太好解释,但谁都能听明白。有一条,他在上级面前,在有求于人的时候绝对没用过。老疙瘩那时还不太记事,哪里知道是多少面,就去问他爸。他爸碍于情面,不肯说出实情,怕孩子不懂事,出去胡说,干咳了两声支支吾吾地说,恩大如山,恩大如山,超过一袋子面。他爸心里有数,不管怎么说人家帮助过咱,他说多少是多少吧,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揭穿他。老疙瘩后来知道王老三那是假话,但也不好意思揭穿,不能揭穿。当王老三再说起那一袋子面时候,他就说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相报。后来两家彻底闹掰了,老疙瘩他爸咣当一声关上门,一拍桌子愤怒地说,狗屁,就他妈的一捧面。奶奶说,别丧良心,人家接济过咱们。他爸说,我在自己被窝里放屁臭自己还不行吗?!
讲用结束,凯旋而归。王老三满面春风,心情舒畅,回来时花八毛三分钱买了一斤猪肉,进了门往锅里一扔,滋啦一声。穿堂风从前窗进去,后窗飘出来,满屯子都是香味。再添上一盆土豆子,咕嘟得直冒热气。老婆的脸被灶坑的火烤得通红,汗珠子挂了一脸,叉开腿拿着锅铲,抡圆了膀子使劲翻腾着,弄出来的响声能传出去三里地。炒好了肉,关上门,一家人啼里吐露造起来。
老疙瘩就琢磨,那肉闻着都那么香,要是放进嘴里还不得把人香个跟斗?据爸爸说老疙瘩五岁时吃过一次肉,只是太小,已经不记得了。爸爸还说老疙瘩是吃过糖的,可老疙瘩怎么也不记得了,就管爸要糖吃。那一天爸上供销点卖了二十多个鸡蛋,心里好不欢喜,准备换酱油和咸盐,一狠心只换了咸盐,余下的换了二两糖块。老疙瘩至今记得,那糖块怎么那样甜,一直从嘴巴甜到脑仁子里,再到脚后跟,浑身通甜。如今老疙瘩腰缠万贯,什么糖没吃过,不是吹大牛,一高兴能把糖厂买下来,可就再没吃过那么甜的糖。老疙瘩清楚地记得,当时姐姐把一块糖放在嘴里含了一会,说真甜,便吐出来,嘴对嘴送给了老疙瘩,姐姐一块也没舍得吃。老疙瘩抓过来就填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姐姐说,不能嚼,嚼完就没了。姐姐说晚了,老疙瘩把最后一块糖嚼得稀烂,咕咚一声咽到了肚子里。吃完了还想要,又哭又喊叫,躺在地上打滚。爸说没有了,告诉老疙瘩,长大了自己挣去!这句话敲在老疙瘩的脑门上,连同那糖的味道,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
那一日爸说,伪满时我就听说哈尔滨有个大馆子叫“都一处”,那的的饺子天下第一。爸也就是随便说一说,叨咕完就拉倒了。老疙瘩的儿子上了心,开起奔驰就上了哈尔滨,一脚油门踩下去,来回三百来里,晚饭上就把“都一处”的饺子摆在了爷爷的面前。
孙子说这是“独一处”的饺子。
爷爷说,瞎扯,飞来的?
大伙告诉他是真的,满以为爷爷会很欢喜,没成想他老人家脸一撂说,败家子,来回得烧多少油,得花多少钱?
老疙瘩说儿子,以后不能这样铺张浪费。
儿子说,你不是告诉我爷爷受了一辈子累,遭了一辈子罪,让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吗?
饺子热气腾腾,爷爷却老半天没吃一个,坐在那里不吭声,脸色很沉重。孙子催促爷爷快点吃呀,一会就凉了。爷爷还是没吱声,孙子又催了一遍,他还是没吭声。老疙瘩在旁边看得明白,他老人家在想老伴,在想当年上王老三家借白面的情景,可能还在想那五百元的三角债……。爸把饺子拣出一小碗,叹了一口气说,明天咱回马家沟。这是咋的了?孙子不懂爷爷要干什么,难道是什么地方惹他不高兴?他没有不高兴,是要给埋在马家沟的老伴送饺子去。老疙瘩想把祖坟迁到县里的公墓,可朋友们说,千万不可,大凡功成名就之人都无一例外应验祖坟风水之奇功,祖坟是不能随便迁的,弄不好破坏了地气,毁了风水,不但不能发财,还可能惹来灾祸。这些年你为什么发迹,就是祖坟位置好,动不得呀。真的假的?老疙瘩心存疑虑,就在朋友的蛊惑下,请了个颇具仙风道骨之气质神采,据说能开启富贵之门的阴阳先生去看看。
阴阳先生站在山头上凝眸远望片刻,顿时双眼发亮,轻捋胡须,赞口不绝:好地方呀!
老疙瘩问怎么好?
阴阳先生道:宇宙之中若无水火万物不能生,阴阳两界皆是如此。火者,就是太阳,水者,大泥河也。顺乎自然即可以得天时之正、获山川之利;背乎自然,则相反。老太太长眠之处既有火又有水,此乃宝地也。人已逝,灵魂在,定能保佑贵府辈辈当官发财。
老疙瘩轻蔑地说,胡扯,我们家财倒是有点,没一个是当官的,就我在生产队时当了几天民兵排长,没出仨月就被人刷大马勺了。
阴阳先生说,你别急呀,早晚你家得出大官。
管他真的假的,老疙瘩心里被忽悠的挺熨帖,掏出一个红包甩给了阴阳先生。老疙瘩不信风水这一套,都是扯王八蛋,就是工程剪裁也从未找过风水先生。公鸡山的王总说过,科学与迷信是一对同呼吸,共患难,如影相随的打闹夫妻,终生针尖对麦芒,永远不会和睦。
这里是张广才岭的余脉,群山连绵不断,远远望去像一道黑色的屏障。大泥河在山间迂回了上百里,给两岸的小平原带来充足的水润之气。山间的平原虽然不很辽阔,但厚厚的腐殖土黑黝黝的,抓一把仿佛能冒出油来。老疙瘩看着脚下无垠的田野和西去的大泥河心里说,妈,这是块风水宝地,你就在这里保佑我们吧,到时候我会回来陪伴你,缺啥了你就给我拖个梦,马上就给你送过来。
老疙瘩前脚走,后脚屯里人开始忙起来。忙什么?忙着迁坟。争先恐后地把地下的老祖宗抠出来,密密麻麻地埋在老疙瘩的祖坟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