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回廊相隔不远,陆霜云屈身一礼,起身继续向前。
不出意料,对面的左佳慧顿一下,便假装没看见一般,若无其事地走着。
山水总有相逢,更何况是在这小小的一宫中。
不过一会儿,两人便相视而立,颇有几分看不见的针锋相对。
同为良娣身份,她受了君恩,尚且行礼问安,左佳慧却站着不回礼,可不是在小瞧她?
上一世的自己性情温顺,因大婚夜太子的行径心下惊慌,她心虚不已,觉得愧疚,所以面对别人的敌视总是下意识选择退让。
这一世嘛
她抬手扶了下发髻上的金流苏,率先迈出步子,“没规矩。”
不轻不重的语气,偏,说的内容一下子将二人身份分出高下。
左佳慧脑子一蒙,本是等着对方开口,且看她说什么后,自己好应对。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礼,但谁让太子昨夜只歇在栖琅阁?
故而才成心不给陆霜云好脸。
对方先迈步,已经下了台阶,再加上那三个字,平白把她身份压低,显得像是她胆怯,给对方让路呢!
还有
左佳慧反应过来,‘哗’地抬手指向浅青色身影,“贱”身后奶嬷嬷用力拽她一下。
她咬唇忍住那个词,改口道:“你方才说谁没规矩?”
已经先赢一筹,陆霜云回首看她,端地是体态仪容高贵典雅,窈窕气质,“入宫前是哪一宫的嬷嬷教导你,竟如此没规矩!”
口无遮拦,还敢做出伸手指人这样的不雅姿势。
“太子的宫妃却是市井泼妇之态,叫人看了,岂不是摸黑我等?”
明明只是对视,左佳慧却被对方眼中厉色一吓,急忙左右探看,见无人围观,顿时舒了一口气。
“你你才没”她气虚,话还没说完,对方却已经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去。
奶嬷嬷姓李,打她小的时候就跟着,悄声劝道:“良娣,宫中不比家里,凡事须得谨慎呀。诸如那些腌臜词绝不可再说出口了!”
那是在家中骂庶出妹妹顺口,一时没留神。
左佳慧嘟嘟嘴,委屈道:“是她先无礼的。”
到底是谁无礼,身边伺候的,心知肚明。
李嬷嬷忧愁地心下叹气——
夫人娇养女郎成这样的性子。可如何在深宫中生活呀。只盼老奴还能有些用吧。
不知身边嬷嬷烦扰,左佳慧一出宫门,见那人未曾等着自己给难堪,顿时将两人针对的事情抛之脑后,一边顺着宫人指引前去宜春宫,一边好奇地探看东宫景致。
出了自己所在的宜秋宫,过甬道,折承恩殿后殿,再右拐,走上半个时辰,太子妃所居的宜春宫便在眼前了。
左佳慧长吁一口气,接过嬷嬷递过的帕子来,叹道:“怪道阿父称宫妃难做,光这请安一遭,便要了我半条小命呀!”
嬷嬷吓得一哆嗦,太子刚大婚,就说什么要小命?!
虽看着身侧宫人神色不动,但谁知到底是哪里安插来的耳朵,她恨不得伸手捂住小祖宗的嘴,“良娣!慎言!”
左佳慧呢喃一句什么,见甬道上又有人来,急忙听宫人吩咐,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身侧则是早间同她相遇的陆霜云。
她清清嗓子,双手交叠搭在身前,腰背挺直,浑然一高门教养出身的良家子。
装腔作势,谁不会似的?心道。
宫门尚未大开,头前一排自然是尊位,昨日同时入宫的三位良娣齐齐站好,一言不发等着召唤。
当中的自然是昨夜承恩的云良娣。
身后几排莺莺燕燕,尽是这些年迎入东宫的妾室、顺成、孺子等。
陆霜云不用回头,都知道身后是哪些人。
不由陷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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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行六,唤玄,字昭德,十五岁入主东宫,加冠同年因皇后娘娘薨逝,守孝三载以示孝心。
出孝期后,因圣上咳疾难愈,故佛前发誓,信守清规戒律为父代为请愿。这一守又三年。
转眼已是二十一,太子耽搁地年纪大了,膝下却无一嗣子,朝堂内外不安,故圣上下旨迎娶正妃。
乾元四十一年,正月破八,大吉,太子迎关陇大族王氏嫡女做正妃。与此同时,侧妃,贵嫔,昭仪等位空悬,另迎兴城高门贵女陆氏,左氏,尉氏做良娣。
满兴城的人不知天子此举何意,但总归不是抬举太子妃。
放眼兴城乃至大晋上下三百年,哪一家娶正妻,还顺带着四个贵妾?
奈何天子明旨,何人敢不从?
这也导致她陆霜云成了东宫后院,太子妃一人之下,众朵鲜花中最显眼的那个。
她轻抬首,视线落在宜春宫的门匾上,不由猜测内里这位尊贵的太子妃如今是何心情?
大约是不爽吧!或者恨地咬牙切齿?
若真是如此,大早上站在冷风口子上吹了大半个时辰,倒也值得了!
“姐姐是在想自己何日能入主这宜春宫嘛?”冷不丁身侧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
宫门前本就安静,因她这话,诸位连呼吸都不由放轻几分。
陆霜云看向左侧,尉氏春燕,正面上浅笑,故作好奇。
她神情更冷,满脸嫌弃,捏起锦帕,嫀首遮在鼻子前,“你出门前是吃大蒜了嘛?嘴怎么这么臭?”
“噗嗤”一声,左佳慧没憋住,最先笑出声。
三人身后,或高或低有嗤笑声传来。
尉春燕笑容一僵,猛地回头呵斥道:“笑什么?太子妃宫门前哄闹,哪一个嫌自己命长?”
“你何必恼羞成怒。良娣位份不比她们高多少,拿什么主子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太子正妃呢。”
陆霜云神情不动,还是先前的站姿。
先前尉氏拿什么话中伤她,现在她就用同样的手段还给她。
她可记得,上一世自己温吞忍让,尉氏却得寸进尺,屡屡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抹黑自己的名声。
那时候自己深受烦扰,想来,这滋味,并不好过吧。
她扫一眼对方涨红的面容,并不在意是否结仇。
一场小小争执,候在门外的宫女内侍早已洞悉,一等宜春宫大门开,太子后妃入内请安后,转眼便传到各处。
崇文馆
太子谢玄听闻内侍传话,无言片刻,看向下首的人,“孤记得,你之前说谦嘉的妹妹性情柔顺,寡言喜静。所言非虚?”
谦嘉是当今礼部侍郎陆清河大人之子,陆越,的表字。而昨日入东宫的云良娣便是陆谦嘉的嫡亲妹妹,陆霜云。
下首之人同样疑惑,掏出袖中的一张纸条,念道:“子和兄,求告:家妹霜云柔顺似春水,寡言如木桩,烦请进言太子,多多珍爱。东·越留。”
他反复看了几次,肯定道:“回太子,谦嘉兄用了求告一词,可见内心真切。虽后面用词不太妥当”
说自己妹妹是木桩什么的,当哥哥的到底是什么说出口的?
太子努力回忆昨夜情形——
奈何与之相处较短,脑海中只一瘦削身影,再无其他。
“孤觉得能说出‘你出门前是不是吃了大蒜’这样话的人,应该不寡言。子和觉得呢?”太子一本正经道。
子和拱手点头,“太子英明!”
天下马屁永远不穿!
英明的太子丢下手中《治国策》,双手背后,阔步外走,“走,去宜春宫一趟。”
屋外内侍应和一声。
崇文馆内侍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整理散乱满桌的书册。
动作规矩,眼神正直,待看清所谓《治国策》内里真相,顿时睁大双眼,面红耳赤。
好一本妖精打架详情图!
太子真是不成器呀!
内侍轻轻摇头,面容却违和地轻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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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得不慢,距离后妃进宜春宫不过半个时辰,太子谢玄只在花园中选芙蓉花耽搁了一刻钟,再到宜春宫便见大门紧闭了。
请安不是需要两三个时辰嘛?
他怀疑地抬头看看日光,已经到了辰时了?
宜春宫守门的内侍眼神示意另一个进去汇报,一边回道:“今日是请安的大日子,奈何”
内侍为难不已,“奈何请安的云良娣自称罪孽不轻,扰了太子妃安神,哭闹着要去通训门前长跪请罪。”
宜春宫人阻拦不及,哄闹着便由人跑了。
剩下请安的也不好再留,不然又是一顶‘扰太子妃安神’的罪名扣下来。
“好好的,怎么就扰太子妃安神了?可是发生了什么?”谢玄问道。
内侍哪敢多言,便是听说太子妃拈酸指责云良娣打扮愈矩,此时也装作不知道。
正这时,宫门再次大开,内里伺候的宫人如潮水般涌出,被拥在当中的女子一身太子正妃宫装,束高髻,面上妆容不减,却眼泪涟涟。
口呼‘太子千岁’,一边吸着鼻子跪在地上问安。
瞧着可怜地很。
这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的正妻——关陇大族王氏嫡女,王昭芸。亦是父亲试探自己的一步棋。
谢玄并未扶人起来,只垂目,道:“孤昨夜醉酒失了方向,这才宿在栖琅阁。万望太子妃涵重,莫要伤神。”
云良娣因扰了太子妃安神,自请跪去通训门前。
太子此时却来了一句‘太子妃涵重’
这莫不是在说太子妃无容下之心,善妒?
天神呀,这可是好了不得的事情。跪在门前的内侍心中惴惴。
跪在地上的佳人一僵,大袖之下,修剪地圆润饱满的指甲渐渐蜷成拳,过半晌,内侍听太子妃哽着声音,“妾身晓得了。”
哎这就对了。
东宫之大,太子为尊,怎么能因为太子恩宠一良娣,正妃便使小性子呢。
看,管你是关陇还是江淮出身,出嫁了,能指望的还是夫君。更何况是天家。
内侍之前还因为太子妃娘家势大,心存畏惧,失了平衡,现自觉有太子当家,顿时气足。
太子轻飘飘一句话后,起驾通训门。
留在原地的太子妃僵了半晌,待得步撵远了,内侍上前将人扶起,“娘娘,不必气恼。太子功课繁多,素爱读书,今日不得空,改日必然是有空的。”
大婚当夜不见人,新婚第二日又不得空,还改日?
王昭芸勉强笑了笑,示意身后侍女,“劳您关爱。太子与我不亲近,日后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还请您多费心了。”
内侍恭敬道:“自然自然,哪里劳动您吩咐,这都是奴才的本分。”
手中接过的袋子分量不轻,他看着这一行人重新进去,打千后,懒散靠在门上。
一脸嫩的小内侍凑上来,讨好道:“师父,还是您有本事!”
说着竖起大拇指,眼风扫进袋子口,顿时低呼一声,“哟,这可是金元宝呢。咱们太子妃真大方。”
“这就是大方了?里边那位是王家人,这点东西,放人家眼里,不过是寻常打发叫花子呢。”
内侍颠颠手里的袋子,提点小徒弟,“你呀,机灵点!也不看昨日那嫁妆盒子有多少?寻时机讨个功劳,凑去内库房当差,也好攒点孝敬给师父的养老钱。”
小内侍忙不迭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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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宫正殿
王昭芸强忍怒气,挥退宫人后,一脚将绣凳踢翻,犹不解气,一连摔了四五个茶盏,这才气吁吁地坐在榻上。
伺候的嬷嬷静立一侧,吩咐陪嫁进来的侍女打扫,这才上前,“娘娘是正妃,何必同妾起火。今晨,您失算一句,那贱人便借题发挥。如今再气,岂不是吃闷亏?”
王昭芸泪挂满脸,无措地看着对方,“嬷嬷,我该怎么办呀?”
嬷嬷一脸怜爱,自怀中取了细柔帕子拭去她泪珠,“奴已经打发人传话,当着众人叫云良娣归宫,想来她不敢抗命。”
“那就好,那就好。”她找回些理智。
一边换下沉甸甸的正装,口中喃喃:“出降前,母亲曾说婚事不会顺畅,我心中早有准备,可看着那云良娣花枝招展的张狂样子,便受不了委屈。”这才失言。
可
“我我只说她那步摇招摇,怎就成了这般情状?”
按她们计划,东宫后妃请安时,她与那良娣只冲突一两句,待得她们退下,很快传出自己吐血的假话。
家中早已买通御医,不怕被人发现她作假。
到时候,那小小良娣便因为挟恩张狂受责罚,太子或是探病亦或赔罪,总归要同她见面,一来二去的,自然夫妻相交了。
是自己说得过分了吗?她不由咬唇,懊恼又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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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所言,可有过重?
这个疑问盘旋在今晨请安众人的脑海中,久久不去。
左佳慧苦思不得,鲜红凤仙花汁染地好看的指甲搭在青口碗沿上,有牛乳热气袅袅,她看向身侧,“嬷嬷,方才太子妃是在指责陆霜云打扮愈矩嘛?”
嬷嬷看眼四下,都是外人,谨慎道:“良娣,嬷嬷年纪大,那会儿失神,未曾听清。”
又推推桌边的小碟子,“良娣,这是内厨房递上来的酥皮饼,加了您最喜欢的芜菜,趁热快尝尝吧。”
她看过去,只见粉盘上正摆着三四个切得整地薄皮饼子,日光偏移能看到内里青绿的蔬叶,“是嘛?他们怎么知道我喜欢芜菜?”
见她注意力被移开,嬷嬷几不可闻地吁口气。
这大清早的,心惊肉跳好几回。
宫中的第一日真是不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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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的通训门的人亦如此感叹。
可不是吗,又是早起,又是冷风里站还得顺带怼人,三拜九叩地请安,还得操心演戏,能不累嘛?
陆霜云无视路来路过内侍的打量与议论,算计着时辰,眼睛一翻,上身一软,‘嗯’地一声低鸣,瘫在秋露身上。
秋露很懂规矩,不愧是她的贴心侍女,深谙主子演戏大法,小脸上挂满泪珠,呼喊着——
‘来人,快来人呐,云良娣跪晕过去了’
‘来人,传太医。’
“来人,快传轿撵。”
其声之大,通训门半里地上下无人不晓。
‘昏迷良娣’陆霜云嘴角牵起——这波反攻,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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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赶来的太子看着空无一人的通训门,眨巴眨巴眼,“人呢?”
“回太子的话,云良娣一刻钟前跪晕过去了,已经传步撵回了宜秋宫。”
谢玄:“回去了?”
内侍道:“回太子话,是回去了。一刻钟前便已经走了,方才太医院的医官也过去了。”
就是说这一大早的,他净撵着人跑了。
谢玄险些笑出声,背手看着晴空深吸一口气,转身前问道:“良娣跪了多久?”
内侍迟疑道:“良娣体弱,足足跪了半柱香。”
跪了半柱香,就晕了?
谢玄回忆前之前书房中听到的评价——
什么柔顺似春水,今日孤倒要看看着良娣是何等娇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