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深夜·太子东宫
春寒料峭,北地干冷,内宫城因为未来天子的喜事红装素裹,干嚎似的冷风将廊墲下的红灯笼吹地来回晃荡,内里的灯火闪烁不停,似乎下一瞬就被哪里来的方向一口吞下。
宜秋宫·栖琅阁
“云良娣,您觉着,咱们院里是种桃树还是石榴树?”双福跪在地上,轻声请示道。
被问话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只出神凝视着不远处的长榻。
久没有回话,双福大着胆子抬头,偷瞄一眼她看的位置。
是方才太子坐过的地方。
双福心里了然——太子大婚夜未去太子妃处,转意宿在栖琅阁,这样的恩宠怕是吓到良娣了吧。
双福是今日大婚临时被派到这处的。
不想这位新主子竟有这样的福气,她心里自然乐开花。
料是太子来时看到院中景致寥落,临走前,温声吩咐他们移种些热闹的花啊树啊,给阁中添些喜气。
心里高兴,双福面上稳着,又等了几息功夫,再要开口时,就闻上首传来一道虚若游丝般的声音:“便选石榴吧。”
石榴好呀!石榴多籽,寓意妇人多子。
子息绵延,于民间亦或是皇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双福自认猜到对方的心思,面上带了讨好的笑,道:“良娣所思必定能成。太子看咱们栖琅阁冷清,为讨您的欢心,这才吩咐奴婢们动土木。”
她这话说得不算错,借着太子给的宠爱,良娣必定会开心。
主子欢喜了,自然不会亏待了底下伺候的人。
云良娣,陆霜云,连个笑都扯不出来,怏怏地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一扭身回了层层锦帐后,“不用留人,我要歇了。”
怎么是这样的反应?瞧着不是欢喜模样。
双福一愣,弓着身子退出门前,又抬头看了一眼,纱帐层叠,隐约见一婀娜身姿伏下。
是累了吗?她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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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帐之中,耳闻一声关门音响起后,陆霜云长叹一声。
夜深且漫长,屋内只一豆烛灯,映在纱帐上面影影绰绰,晃出帐中人眼底的迷茫和不安。
三月俏生上树,夜间依旧存有冬日的几分寒凉。
也不知是地上的炭火太淡,还是心里空落落,陆霜云下意识将身子往下缩缩,将口鼻呼吸间的点点暖当做依靠。
真叫人
她想了一会儿,终究没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描摹此刻的心情。
犹记得,阖眼前,太子妃神情狠厉,像是盘踞在人背后不断咝咝地吐着猩红舌头的毒蛇,一向温和的眉眼夹杂着恨意,不甘与癫狂,一时竟面目扭曲。
她心有不甘,满腹委屈,却被那杯鸩酒折磨,连呜咽都不成音。
临死之前,听太子妃身边的小丫头不安道:若是叫太子知道,定要怪罪于娘娘的。
拼着太子怪罪,也要置自己于死地?
想来自己生时的恩宠,早已经成了扎进太子妃心间的一根刺。
可她何辜!
活了三十余岁,她陆霜云的情被人抢走,被污蔑而恶名昭著,一族四百余口沦为挡箭牌,就连孩子也被算计,尚未满月,便呜呼哀哉。
可,世人眼中,小白兔一般受尽委屈,为太子不喜而郁郁抱病的太子妃,王昭芸,竟然是罪魁祸首。
她是执刀人,一次次在自己身上割肉剜骨,自己崇敬爱慕了半生的太子却是递刀人。
真是讽刺!做人做到她这份上,确实是愚蠢透了。
料是知道她必死无疑,使人灌下毒酒后,太子妃将一切尽数陈情。
她惊愕且怒,恨不得起身生咬死对方。
可那杯毒酒真是阴毒,五脏六腑如被人活生生地浇了热油,痛如跗骨,短短几个呼吸,刀山火海里淌了几次一般。
可,再毒的药能毒过太子妃的心肠吗?
她恨老天爷不公,恨这世间无人主持公道,恨这对狗男女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含恨而终,死前执念便是若有来生,必叫恶妇遭报应,必给自己争一线生机。
岂料,再次睁眼,便见自己尚在新婚之阁。
而太子谢玄,衣着整齐地倚在长榻上假寐。
听到自己坐起身的动静,他睁眼看过来,还是年少时青葱模样,眉眼间尚没有后来那些岁月中的冷厉和郁色。
太子看她醒了,并未说什么,只是扫了角落的铜漏一眼,而后起身开门,冷清地丢下一句‘院子冷清,明日着人种些热闹的花草’,便一去不回。
她懵懵然,下意识起身跪送,脚步声远了,再听不见了,自己却还愣在原地。
屋中安置和记忆中新婚时一模一样,她再不相信,也只能承认,老天爷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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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被中渐渐暖和起来,脚下的暖婆子还有余温。再忆起对方离开时毫不留恋的背影,陆霜云猛地闭上眼睛。
外界传闻所说,太子对良娣一见钟情,竟不顾伦常与太子妃娘家情面,新婚夜抛开祖宗规矩,对她恩宠如山。
事实上,谢玄只是在阁中榻上浅眠,事后托词称不巧抱病,怕沾染到自己身上。
上一世初入东宫,心中惴惴,她明知太子大婚夜,不留宿太子妃,宿在自己屋中,不合礼数。
然,少女出嫁,有夫君之情如此,她怎会不心动?
谢玄说自己是抱病,她信了。
谢玄说娶她宠她是情之所至,她信了。
可临死,太子妃才告知自己真相——所谓恩爱与情深都是太子伪装出的假象,是为了迷惑朝堂上的政敌。
陆霜云深吸一口气,强把喉间的呜咽吞下,恨意激地眼角泌出清泪两行,凉地心都在发抖。
宫城更夫模糊的声音传来,陆霜云抹去眼角湿润,待要想什么,却觉一阵难以抵挡的昏意袭来。
耳畔是更夫‘子时到,万物歇’的声音。
那调子拉地冗长,被睡意拽地荒腔走板,她只觉浑身沉重,好似被一座无形的山压住,胸口憋得出不上气。
黑暗袭来前,脑海中只剩一个想法——这一世重来,必如前世所求,让害我者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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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刻
双福纳闷地推门进屋,心说:这一位良娣性情实在古怪,先前赶她走,说要歇了,怎么没过一会儿,又使唤人进去?
她恭谨地弯下身子,双手交叠伸前,弯膝下跪,“良娣,唤奴有何要事?”
又没有声音。
双福眨眨眼,不由皱起眉头,腹诽:这大冷天,折磨她一个小宫女的做什么?这些做主子的就没个好人。
思绪已经游移到该寻何人打点,另外换一个伺候的主子。
冷不丁上首有了回音。
“太子呢?”
太子?
双福直起身子,入目是良娣迷蒙茫然的眼神,“太子已经走了。”
她见对方一愣,道:“良娣,您是睡迷糊了吧?太子走前还同您说话了呢。”
是吗?有说过嘛?
陆霜云揉揉发疼的头,眉间蹙起,“既如此,那便歇了吧。”
而后,缩回锦帐之中。
双福悄悄翻个大白眼,揉着膝盖爬起来,再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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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等着的元喜见她出来,悄声问:“良娣要干什么?”
干什么?她还想问里面那位要干什么呢?
双福道:“问太子去哪了。”
“太子大婚头先来栖琅阁,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良娣莫不是惦记太子整夜宿在此处吧?”
不然打听太子的去向干什么。元喜瘪瘪嘴。
这陆家姑娘真是贪心。
“嘘!莫要多言。”双福瞪她一下。
元喜下意识扭头,左右看看,见只有廊下一个伺候烧炭守夜的三等宫女,还眯着眼打盹,这才放心。
宫中不比他处,须得处处谨慎,一不留神一句话,就能要了人命。
就像是伺候御书房的洒扫的一个宫女,前段时间与人闲聊,随意说起圣上咳疾不见好,一转眼就被乱棍打死了。
犹记得那一日围观时看到血肉模糊的一滩,元娘再不敢多嘴,老老实实守着。
前半夜是她和双福,后半夜自有别的宫女来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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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发髻簪牡丹,花头钗子玛瑙宝手钏,敷铅粉上匀红,妩媚不烦螺子黛[]。
栖琅阁的一天从为新主子——太子良娣陆霜云,云良娣,上妆开始。
按照礼法,陆家随嫁来的人今日才可进入东宫,随侍在主子身边。
秋露早已换上东宫宫女的衣饰,领管姑姑再三叮嘱,从今日起,她要称呼自家姑娘为‘云良娣’了。
她乖巧地站在侧边,并不冒失上前。
出阁前夫人交代过,大婚夜后第二日,姑娘不寻,便不要往上凑。
梳头的宫女收紧最后一缕发丝,对上鸳鸯戏水纹样的曲面铜花镜中那双明灿眸子,“云良娣,过会儿要去太子妃处请安,您瞧着妆发怎么样?”
陆霜云偏头看向镜中发髻尾上衔缀的金流苏。
流苏璀璨,光是模糊的镜面上的一角影子,就能想象到佳人行走间灵动飘逸气质。
梳头宫女眼色一动,笑得更真诚,“良娣好颜色,流苏搭上绮罗披帛,款款一走,必定使得太子心神旌旗。”
太子动不动心,她不知道。
但是太子妃是真切地‘动心’了,伤心的心。
上一世的自己便是如此装扮。
东宫太子大婚,摘得头夜恩宠的自己穿戴亮眼,请安一行人中属自己最招摇。她本意不为炫耀,却因年少不知遮掩,因为欢喜便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衫,带上最漂亮的头饰。
然而,本属于太子妃的荣光被一不显山不显水的良娣夺走,满院姝艳或嫉妒或羡慕或有不甘,言语藏锋,不约而同视她为敌人。这让她以后在东宫的日子无一援手,更无亲近之人。
而,明明请安时还面色红润的太子妃,在侍妾们离去后竟然吐血昏厥。
不出半日,整座东宫都知晓一件事——云良娣不尊正妃,人前僭越,将一向体弱的太子正妃气伤了。
为此她被太后训诫,一连三日跪在明堂,抄写《女训》上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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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偏不换这一身衣衫。
气着太子妃?
今日,她要让王昭芸有气往肚子里吞,也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陆霜云扫一眼笑着的宫女,“你梳妆的手法不错,叫什么名字?”
“奴唤丁香。”宫女道。
“提为二等宫女,以后就掌管金银饰物吧。”陆霜云道。
宫女喜气盈盈地跪下谢恩。
一切打点好,她起身,直到这时,秋露才上前扶住她,“云良娣,清晨露重,不若多加一件衣?”
再世而来,终于见到一个令她心安的人。
上一世这个小丫头受她牵连,被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姑姑下令打死。
临终前都在求偷偷去看望她的宫女好好照顾良娣。
多天真的丫头呀。
能得如此忠心的守护,是她的福气。
满院子的人因她受了太子恩宠欢颜,只有秋露惦记为她加衣,她露出真实的笑容,道:“只捡一件清淡颜色的披风就好。”
秋露应声拿了东西。而后跟在良娣身后,出门前往宜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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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是未来天子所居,占地大,飞檐屋脊俱是庄严肃穆之态。
太子妃所居是宜春宫,紧邻太子的太辰宫,与栖琅阁相距甚远。
她是东宫良娣,虽已经是正妃之下第一位,可一正妻一妾室,到底分明,自然当不得一宫独占的福分。
为了让自己做太子妃的挡箭牌,太子谢玄每日费那许多功夫来虚情假意,真是煞费苦心。
陆霜云心中冷哼。
下一瞬,拐过游廊,只见对面走来一行人。
当中的那个,嫩粉衫子翠花六面间裙,枣红色鲜艳披风带起飒飒春风。
赵玲珑脚步一停,隔着距离,屈身一拜。
这是一个平礼。
来人正是与她同处在宜秋宫,住在瑶光阁的慧良娣,左佳慧。
作者有话说:
1妩媚不烦螺子黛——(唐)赵鸾鸾《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