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酒（上）
开学两个月，学期已过半，校园中活跃的氛围也随着不断临近的期中考试而变得沉闷而紧张。
说不出是因为职校松懈的环境，还是自身遭受的变故，自从踏入这个校门，林墨之就再也找不回初三那股拼命学习的劲儿。
刚入学那会儿，他可谓是满身傲骨。但凡自己有正常的视力和身体，现在都应该坐在高中的课堂中与同学探讨微积分了。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班里各学生中考分数表，自己的分数也就属于中上水平，此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自视清高。
林墨之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班里那些考了550分朝上的学生要屈身来职校，四年里，这个地方给他留下的除了不断堕落懒散的生活态度外，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孤独。
面对考试，及格是他对自己的唯一要求。试卷上的字体甚至比课本上还要密还要小，其他同学五分钟能看完的文章，自己十五分钟都未必能看得完。盯着看久了，那一个个蚂蚁般的字母便如同学会了分身术一般，让自己眼花缭乱。
不过好在老师会在考试前一周将需要背的内容提前告知学生，这些内容基本上占了试卷分值的一半。林墨之考前复习总是很认真，他可以在考场上将所有要背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写出来。在此基础上，他只要再卷子上东拼西凑找出十分，任务就算完成了。没错，除了那六十分，多一分他都懒得去拿。
林墨之活动着酸痛的脖子，颈椎“咔咔”作响。埋头复习了一天，也该放松休息一下了。正当他试图用一条条有趣的短视频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时，一阵“砰砰”的砸门声顿时又将他那本该渐渐松弛下来的心弦扯紧。这声音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林墨之体内的每一个dna中，它完全可以与恐惧画上等号，从儿时至今都未能改变。
父亲回来了，准确的说，是带着满身酒气的父亲回来了……
穿上拖鞋，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走到了大门口。每向屋门迈一步，心头的惊恐就多一分。他多希望门外站的是一位穷凶极恶的强盗，而绝非自己的亲生父亲。
自打记事起，林父在林墨之心里的形象和大部分父亲在子女眼中一样，是勇气、依靠、力量与责任的代名词。儿时的他只要在校门口看到的是父亲的身影，就会变得难以抑制的激动喜悦。父亲的出现，代表着他不会听见因为背书或默写的问题而带来的责骂，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母亲决不允许自己吃得炸串和辣条。父亲开着车，他就坐在副驾驶，父子俩一起啃着炸鸡腿，到家后又一起因为嘴角残留的辣椒粉被母亲训斥……
只是不知何时，晚归的林父带回来的不再是小墨之爱吃的夜宵和零食，而是一身令自己反感的刺鼻气味和暴戾之气。他会和母亲因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争吵不休，林母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两人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嗓音对决中逐渐发展为拳脚相向。
一旦双方的纠纷从口头争执发展为肢体冲突，身为女人的林母瞬间便会落入下风。耳垂的裂痕，大腿的淤青，掌心的刀疤……这些年父亲给母亲身上带来的每一处伤疤林墨之都牢记于心。
令小墨之最记忆犹新的，是他十岁生日前的一个夜晚。父亲捶打着房门，母亲让自己乖乖在床上睡觉，随后离开了房间。不出所料，咆哮声撕裂了本该属于安宁的深夜。小墨之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蒙住，试图屏蔽这宛如来自地狱的声响。可纵使汗水浸湿他的衣衫，穿透身下的床单，依旧于事无补。
终于，母亲那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将他脆弱的心弦彻底扯断，小墨之的恐惧已然达到极点。或许精神一旦越过了崩溃的边缘，就会呈现出一种与之前截然相反的状态。他蹬开被子，翅着脚拽开房门。此时占据他内心的绝非勇敢，而是疯狂，一种由多次绝望与痛苦无助浇筑出的疯狂！
父亲勒住母亲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母亲则掐住他的手臂，做着无力的反抗。
父亲的施暴并没有因为突然出现挡在两人中间的儿子而有些许停顿的意向，甚至因为有了阻拦，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在盛怒到几乎失控的父亲面前，小墨之的阻拦显得是何等多余。既然无力阻止，他只得闪身靠在身旁的墙壁上。也就是在小墨之的后背刚触碰到墙的一瞬间，母亲的身体便协同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在了他的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随之涌起一股呕吐感，口中漫起清水。
好似连眼泪都未能赶上那来势汹汹的痛楚,小墨之瘫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脑袋里还在不断回放着刚才在房间内听到的争吵声，许久也没能缓过神。
林母的头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儿子的腹部，只是几秒的晕眩后便恢复了正常。林父依旧是青筋暴起，依旧是怒目圆睁，仿佛此时在他眼中印出的只是两位和他拥有血海深仇的死敌。仅仅只是在林母刚站稳身子的瞬间，他便又扑了上来。
这次的扭打在“啪”的一声后戛然而止，两人好像瞬间都被施了魔法，如石头人一般僵立在原地，看着地板上被砸的四分五裂的手机。
林母先反应过来，晕红的脸庞上除了愤恨别无他物。如果现在她的手上有把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对面这个“禽兽”刺个千疮百孔。
可这幅神色在林母转头看了一眼愣坐在地目光呆滞的儿子后便烟消云散了，如果刚才她的脸上燃烧着炼狱中的烈火，那么现在只剩千年极地的坚冰。这种冰冷好像真的扑灭了林父心中的怒焰，直到林母摔门离去，他都只是立在原地一动没动。
就这样，父子俩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地上。林父在吸完一根烟后，同时带着烟，酒这两种令林墨之极其反感的气味走到他身前。面对父亲伸出的大手，他惊恐地闭上了双眼。身上出乎意料的没有传来任何疼痛感，父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随后将他拉起，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小墨之趴在地上摸索着，将妈妈的手机碎片一块块地收集起来。小墨之将它们放在枕下，那一周，泪水和碎片取代了母亲的怀抱陪伴他入睡……
这不是家中的最后一场战争，只是自那以后，小墨之开始逐渐了解到“小三、狐狸精、耍酒疯、家暴……”这些本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词汇。父亲的体内仿佛寄生着一个恶魔，而酒精就是那把解除封印的钥匙。
酒带走了他和睦的家庭，带走了他最爱的父亲，带走了他常有的笑脸……他厌恶酒精，更厌恶父亲那些酒桌上的“朋友”。
放下那些不堪的回忆，来到此时已被敲得哐哐作响的屋门前，他咬咬牙，按下门把手。
不出所料，刺鼻的酒气扑鼻而来。
“儿……儿子”林父搭住林墨之的肩膀，大半个体重几乎全压在他身上。
几个踉跄后，终于把他扶到了沙发旁，林父也随之瘫坐下来。林墨之走入厨房，将刀具藏好后，给父亲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林父口中仍旧一遍遍呼喊着自己，林墨之应了几声，询问他有什么事，林父却又不答。反复数次后，他也愈发反感，干脆回房间关上门，任由他一人留在客厅呼喊。
“他喝多了。”告知母亲后，林墨之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心里又陷入深深的挣扎中:他想散步的母亲赶快回家，这样他就不必独自面对这一切，可又害怕母亲回来后，干柴遇烈火，两人再次大打出手。母亲对父亲喝酒的厌恶程度相比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哐当一声，突然打开的房门使深处困境中的林墨之瞬间从床上惊坐而起，本就紧张的心又变本加厉地狂跳不止。
“林墨之，我喊你为什么不应？”林父靠在门上，兴师问罪。
“我……答应了。”林惶恐让林墨之说话都有些结巴，尽管从小到大父亲几乎从未打过自己，但这种恐惧依旧存在。
“一天到晚死呆在房间里，上了个破技校老子就没见你看过书写过作业。你马上都二十岁了，除了会抱着手机玩你还会什么？”林父看着林墨之，目光停留在他手中攥着的手机上，愤愤说道。
林墨之绕过林父，来到阳台，狭小的房间压得他喘不上气。
“你看看自己像个男人吗？和废物有什么区别！”被无视的林父变得更加暴怒，他将林墨之的挎包狠狠摔在地上，里面的复习资料撒了一地，胰岛素也滚落出来。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人，都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林墨之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冲着房间嘶吼道:“喝点酒回来就冲着孩子老婆发酒疯，你他妈这就叫有用是吗？”这句话埋藏在心底已久，这些年积攒的愤恨与忍耐顷刻间宣泄而出。
林父冲到他面前，手指着林墨之骂道:“老子没用？你是靠吃屎长大的吗？我供你吃喝上学，你就这么和你老子说话？”
如果此刻对面站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林墨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上去给他一巴掌。可现实如此，他能做的只有继续忍耐。
林墨之的沉默似乎并没能让林父的怒火有所减弱，他又拿起茶几上盛满水的玻璃杯砸在林墨之身前不远处，碎裂的玻璃渣和水渍瞬间溅了一地。
林墨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时也不确定林父会不会更加失控。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了夺门而出。
苍茫的夜色中，仅是身着睡衣的林墨之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心中不灭的怒焰灼得他浑身发烫，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只是在偌大的城市中寻找一块能让他平复心情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