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真瞳
那日遇邪后,明棠虽未伤着筋骨,皮肉却狠狠划了几道子,怕是要留疤。刘兰顿时忧心忡忡,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皮肤那能留疤呢?不死心地寻各种药膏来擦。
明棠却不太在乎,不过,房间里小百合花妖总是偷偷从花苞包里伸出个脑袋来听,想来是听懂了一些,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小花妖溜出来,从头上掰下一片花瓣来,顿时把明棠吓了一跳,问它疼不疼,小花妖摇摇头,把花瓣给明棠,又在她的药膏盒子上盘旋。
明棠明白了,看来是要她把花瓣加进去,她取出一个小药钵,把药膏全倒进去,把花瓣倒进去捣碎,又装回去。这二次加工的药膏带了一股百合的冷香,药效惊人,很快明棠身上就看不出一点疤痕,把刘兰喜出望外,当即叫来柳儿出门又买了两盒。
明棠叹口气,嘱咐柳儿再带一盒巷子门口的花糕——小花妖最爱这家的口味,只能这样感谢幕后功臣了。
但比起身上的伤痕,更棘手的是明棠总时不时陷入高烧,大夫上门看了几次,喝了汤药也没见用,反而越来越厉害,甚至会迷迷糊糊在床上睡一天,身上一会冷一会热,整个人仿佛陷入一个沉睡不醒的梦境,直到所有的知觉都远离,只有眉心越来越烫,。
明寺丞得知孙女遇邪的事情,立刻手书请自己的好友葫芦道长来看,但不巧道长外出,因此今日才登门来访。
春桃和柳儿帮明棠换了衣服,明棠这才勉强出了屋。
见到葫芦道长,她也高兴起来。葫芦道长是阿翁明寺丞的好友,自她小起就常来家里,就如同她的长辈一般,而且这位道长性格风趣不羁,和她也格外投缘。
明棠笑着说:“葫芦阿翁来了!”因为葫芦道长和她阿翁是一辈,所以她一直这么叫。
葫芦道长名叫无尘,瘦高个子,爱酒如命,总随身带着一个掏空了的大葫芦来装酒,因此长安城里的人更常叫他葫芦道长。今天葫芦道长也背着他的大葫芦,笑着说:“对啊,听说你病了,阿翁可不得看看吗?”
葫芦道长医术高明,从小就给明棠带了不少好药,他给明棠把过脉,心中就有了谱,对明寺丞和刘兰说:“寻常人没有修行,遇见妖邪都容易邪气入体,哪怕是血气旺盛的壮汉也难免会气运低迷一两个月,何况明棠从小就气虚血弱,更是难免的。”
明寺丞和刘兰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那怎么办?
葫芦道长说:“无妨,我带了药来。”他端过一旁正煮待客茶汤的红泥小炉和铜釜,又接下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几件事物来,嘴里嘟囔着。“两片吊竹梅,十片丹参,一勺黑犀牛角粉,玄黄汁十滴……”红泥小炉上,小铜釜正咕嘟咕嘟煎着茶汤,葫芦道长往里面加着一味又一味药材。
这是什么?西市正时兴的茶方子吗?明棠满腹疑惑。
葫芦道长又摸出一个锦囊,从里面抠抠搜搜地取出一片金色鳞片,鳞片上面竟然缭绕着湿润的水雾,“再加一片洪州锦鲤的腮鳞吧……”
那鳞片入了茶水就开始熔化,带动着之前的物事全部合成金色的一汪液体。葫芦道长拿起小铜釜,正好倒了慢慢一茶盏。
“棠娘子,把这小金龙丹喝了吧。”葫芦道长淡然地说,旁边明寺丞也笑眯眯地点头,两人神情自若,好像只是在劝明棠吃一块流行的花糕,而大惊小怪的明棠只是个没跟上潮流的小娘子。明棠看看一旁阿娘,竟也没有反对,似乎对葫芦道长信心十足。
“小金龙……丹?”明棠重重地咬住“丹”字,盯着那一盏液体。她喝了葫芦道长那么多汤药,怎么今日才知道,原来葫芦阿翁也跟那走江湖骗钱的道士一样,也信这么没用的野方子呢?
“对啊,这就是水法炼丹嘛,最后炼出来的是水又有什么奇怪呢。”葫芦道长说。
等等,丹书上所说的水法炼丹绝对不是拿水煮的意思啊!明棠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何况,真的要喝下这么古怪的东西吗?
仿佛猜出她的想法,葫芦道长捋着长须,老神在在,“市面上的炼丹术都是假货,我这个才是真人亲传,快喝吧,凉了可就损失药性了。”
旁边明寺丞和刘兰也催促着。明棠只觉得郁闷,看来她这一病,让长辈们也都急昏头了,让她喝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偏方,算了,估计也没毒,全当安他们的心吧。
明棠一咬牙,一仰脖子,胡乱把一盏丹水闷头灌了下去。
那丹水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并不难喝,甚至还有奇异的香味……明棠感觉到身体有一阵热流升腾而起,这段时间来周身萦绕不去的凉意瞬间消退,耳畔那些偶尔的低语全部消失了。
这个丹水是有用的……不需要证明,明棠心中了悟。
葫芦道长点点头,说:“好了,服下这小金龙丹,入侵的邪气自然会消散,很快就会退烧,这是不必担心的,不过,老哥,那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事?明棠听得一头雾水。明寺丞却慨叹一口气,刘兰也沉默不语,两人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明寺丞说:“老葫芦,你来说吧。”
葫芦道长一开口,就问她:“棠娘子,你可知道,为什么你每年生辰,我都会找人送你一个香包?”
明棠说:“知道啊,那香包里是平安符,是葫芦阿翁亲手画的,会保佑我。”
“是也不是,那香包里有两张符,一张确实是平安符,另外一张是封印用的符。”
封印?封什么?明棠只觉得越听越糊涂,今天是怎么回事,长辈们都怪怪的?
葫芦道长却语出惊人:“这件事还得从你出生时说起。那年你刚出生,我去你家里贺喜,你祖父把你抱过来,让我给你卜卦,我却发现你生具真瞳!世人说的天眼,往往是说那些能看见精怪和妖物的眼睛,可这只要是真正的修行者都能看见,真瞳却不一样,能看见即使修行者也看不见的东西,能看见不具实体的精灵,天生宝物的灵气,也能勘破一切幻像,只见真容。只有那些前世有大功德的修行者,才会转世后生来就带着真瞳,而你,就有这样一双眼睛。”
明棠这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祖父和阿娘从来不曾说过。
葫芦道长又说:“修行界有记载过几位有真瞳的人。这些人往往被老天偏爱,修行比旁人快上百倍,可慧则易夭,这种人往往命里必有诡异之事,总是会遇见妖物,一些邪道甚至挖了眼睛来祭炼法器,也有人还未长成,就遭难夭折,因此有这真瞳其实祸福难料……你祖父左思右想,最后让我施法,把你的真瞳给封住了。本希望你能平安长大,也不必遇见这些事情,但是这次你遇邪,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明棠小声说:“可是,这封印已经破了。”之前她的眼睛,好吧,按照葫芦道长的说法,她的这双真瞳还时灵时不灵的,参照屋子里的百合花妖,她有时候两月都看不见,有时候能看见整天,第二天就又看不见了,可是那次遇邪时,那妖邪的血滴在她眉心,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到了这真瞳,从遇邪到现在,她一直就能看见屋子里的百合花妖。
葫芦道长急问:“已经破了?这话从何说起。”
听完明棠讲述前因后果,葫芦道长叹气:“想来随着你年岁渐长,真瞳能引动的灵气越来越足,又被妖血沾染,这种灵瞳生来最恨污浊,一激之下必有反应,于是就有打开了吧。”他转头看向明寺丞和刘兰:“老明,老明媳妇,你们怎么打算的?”
明寺丞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说:“老葫芦跟我说,有真瞳的人命里必遇妖邪,说要教你修行,好有自保之力,我总是心存侥幸,让他把你的眼睛封了,以为能躲过,可到底还是遇见了,天命不可违啊。现在孩子大了,还是让孩子选择自己的人生吧。”他对明棠说:“阿棠,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是打算和老葫芦学习修行,以后遇见妖邪能自保,还是让老葫芦再试试,看能不能彻底把你的眼睛封住?”
明棠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一个分岔路口,人生重大的选择在此向她展开。如果她请求葫芦道长再次把她的真瞳关掉,从此以后,她也就再看不见善良可爱的花精墨童,但也看不见害人性命的恶妖。
可是这样就能平安吗?她心底意外地冷静,恐怕不能。长安城内确实有妖邪,那日遇邪过后,她暗中打听,发现近日死状奇异的案子不仅这一起,那些死掉的无辜生命没有真瞳,不也遇上了吗?何况明棠冥冥间有了觉悟,这次真瞳是彻底觉醒,再也封不住了。这明明只是她的猜测,可她心里却无端觉得,肯定是这样。
与其祈祷这一生都不会再遇见怪事和惊险,蒙着眼睛继续她平淡的闺阁生涯,不如去推开那扇通向未知的大门。那次遇邪,她自己只是受了皮外伤和发烧,可是阿娘就在被妖邪袭击的第一辆车里,直接伤了胳膊和腿,现在还只能由人扶着走路。这次是受伤,下次是不是就会送命呢?她痛恨遇见妖邪的时候无力的自己,如果有下次,她希望能够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明棠毅然说:“请葫芦阿翁教我,我想学习道术。”她又说:“阿翁和阿娘也不必担心,我自会努力修行,如果这是老天给我定的命,那天无绝人之路,迎难而上,才是挣出未来的办法,逃避没有用。”
明寺丞和刘兰一想,确实是阿棠说的这个道理,人生诸多难事,难道只靠逃避就能全逃过?未有培养自己的能力,能够遇事破事,遇邪破邪,才是唯一的办法。以前阿棠年幼,做长辈的帮她决定,现在孩子大了,既然孩子自己都能心志坚定,不忧不俱,做长辈如何能不支持呢?
“好!”葫芦道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人生不能瞻前顾后,如果事事都怕危险,那喝水还能被噎死。明日来我观里,以后就跟我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