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宣平坊
长安城天狗食日后的第十四个年头,东边的宣平坊里,明棠端坐在梳妆台前。
明棠从小身体不好,白日里也常卧在塌上,只素面穿着贴身衣物或者家常衣裳,今天要出门走亲戚,明棠的婢女柳儿才终于有个给她梳妆的机会,柳儿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把自家娘子打扮起来。
明棠无奈地说:“柳儿,我都在这儿坐了一刻钟了,头发梳好了就行,不用点花钿了。”
贴身婢女柳儿可不怕她,娘子的皮肤白,衬着花钿可娇艳了,即使是她们这些奴婢也想多看两眼,央求道:“娘子,点一点吧,是我刚剪出来的新花样。”
于是明棠只好又枯坐在梳妆台前。因等婢女梳妆无聊,她四处盯着看。
她的梳妆台前放着一盆百合,上面正有一朵含苞待放,这花苞已经结了十来天了,婢女们都嘀咕着为什么不开,不如换一盆能开的来,明棠却不让。
现下屋子里的人都集中注意力在梳妆上,那花苞仿佛觉得安全了,便悄悄地打开,露出一道缝来,缝里又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然后溜出一个寸许长的小人,那小人沿着花叶往下爬,明棠看柳儿正专心摆弄她的脸,就偷偷伸长手拿了一个小点心,在袖笼里掰成两块,借着袖子的遮掩丢了过去。
小人把点心顶在头上,来回两趟,爬回花苞里,那花瓣又合上。
明棠抿嘴一笑。她早就发现,其实婢女们根本看不见这小人,但这小东西胆小,做事情总是偷偷的。她有个没有对其他人说得秘密,大约在半年前,她开始能看见一些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祖父收藏的两锭前朝的名墨,里边就住着两个小小的墨童,后厨里刘大娘总是骂老鼠偷粮,其实是一个能口吐人言的小黄鼠狼盗的,还有就是这百合里的小小花妖。
打她有记忆以来,她对药汤的味道比对粥饭还熟,但比这病痛还磨人的是孤独。别的小娘子成群玩乐的时候,她只能寂寞地躺在房里,入目只是四面的墙,没有同龄的玩伴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像今日身体好一点,能去花园里走动一下,对她来说就是新鲜的事情。祖父和阿娘为她的身体也总是忧愁,四处找人看病,她不想再给家里增添烦恼,所以就没告诉他们自己的这个秘密,也有一些私心:这些小小妖精不知道她总是生病,也不像婢女们不敢跟她玩,会跟她玩闹,她怕跟家里人说了,也就没了玩伴。
还有一点,她这能力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有时候能看见,可是下一瞬就看不见了,有时候连着一两个月都正常,有时候整天都能看见百合花里的小花妖。
“娘子且看看我的手艺。”柳儿得意洋洋地说。原来花钿已经贴上去了。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来说:“春桃回来了。”
春桃和柳儿都是明棠的丫鬟,前段日子春桃兄长娶亲,她告假回家帮忙,今日回来。春桃进屋看见明棠,不禁眼前一亮:“娘子好些了?娘子好漂亮,比画还好看!”春桃惊叹说。
春桃没读过太多书,只觉得自家娘子比说书先生说的那些传奇里的美人还好看。不过,就是换了说书先生站在这里,也得说她说得对。要说明棠今日也不算盛装打扮,只是换了些新衣裳,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齐胸衫裙,戴着一只衔珠钗,白净的脸灼灼生辉,乌黑的头发如云鬓一般,唇不点而朱,眉不点而翠,一双眼低垂时笼烟含情,上扬时灵动清新。
明棠连忙挥挥手,柳儿会意,立刻上前关门,春桃也坐下。
春棠从怀中一掏:“娘子,我让我阿兄从东市买的话本子,娘子快看看。”
明棠一翻书本,说:“还是上次那位醉吟先生写的话本子,待会儿给你们念。”
春桃和柳儿连忙点头,她俩都不识字,不过娘子人好,总是读给她们听。她俩自小就服侍明棠,明棠从明寺丞的书箧里翻找出的前人笔记,有时候就写着一些奇人异事,经常读给春桃和柳儿听,偶尔翻出的一两本话本子更是让主仆三人都喜欢,后面每次春桃回家,明棠都给春桃一些碎银子,让她去书坊里带话本子回来,也是主仆三人在深闺中的不多乐趣。
柳儿快人快语,说:“春桃,你这次出去,长安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啊?”
明棠也是眼前一亮,催春桃快说。
春桃好笑,连忙把听来的好玩事情说出来给她俩解闷。她说:“娘子,我也是听我阿兄说的,说是现在长安城里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南阳郡王回京了。”
老南阳郡王是当今圣人的堂弟,和圣人感情深厚,但可惜是十四年前就仙逝了,老南阳郡王的妻子是清河崔家的嫡女,唯一的嫡子还未开蒙,就袭了南阳郡王的爵。南阳郡王年纪轻轻已是王爵之身,又有世家大族的血统,是天下一等一的金贵人,但听说脾性古怪,五年前云游天下,据说是学道术去了,放着富贵的都城不待,就那样走了,没想到现在终于回来了?
春桃接着往下说:“听说这刚回来的南阳郡王性格乖僻,只在天子的家宴上露过一面,但听说长得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毕竟他娘亲昔年可是轰动了整个京城的大美人呢。这郡王家世尊贵,家里人又简单,是上佳的夫婿人选,就连喜平公主都想嫁给他,结果却被拒绝了,喜平公主丢了人,哭闹着不许圣人给他授官,圣人正为难呢,这位郡王却立刻答应。”
柳儿一听,连忙问:“这真奇怪,我听人说,这些王爵子弟可不用苦读书,等十六七的时候就找个好地方挂职,干嘛不去呢”
春桃也说:“京城百姓也这么说,说老南阳郡王忠勇英武,看来这儿子却是个绣花枕头,是想做躺在爵位上的纨绔子弟。娘子觉得呢?”
两个婢子都看明棠。
明棠斟酌了一下说:“毕竟这是王爵家事,不是说这个郡王刚回来吗?我们既然不知道内情,倒也不用凭借一时之事下断言,天长日久,自然也就知道了。”
两个婢女连连点头:“也是,娘子真聪明。”
明棠顿时无奈,她这两个婢女从小就服侍她,在她们眼里,她做什么都是好的,幸好她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换了别家性格轻狂的,天天被她俩这么捧,怕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呢。
明棠又问:“那还有什么新鲜事呢?”
春桃顿时振作起精神:“还真有!”她压低了声音,“第二件嘛,就是……听说有人在崇仁坊撞邪。”
撞邪的是一个巡街的武侯。那一日宵禁后,坊门都关了,这武侯正在巡街,突然看见那排水沟里有一个黑影,那武侯也没当回事,以为是哪家宵小无赖,没赶上宵禁回坊,怕遭鞭刑就躲在排水沟里,这种事也是经常有的,就走过去正要训话,带回武侯铺里,结果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具尸体!那武侯哆哆嗦嗦地去捞,结果把那尸体一翻过来,却发现没有脸!
春桃讲得绘声绘色,明棠和柳儿也不禁听得专注,柳儿追问:“没有脸的尸体?那送到大理寺去了吗?大理寺如何说?”
“更奇怪的来了,那武侯回去叫人一起来搬尸,可回去之后发现原地并没有尸体,只排水沟里多了一堆白灰,有人说是这武侯说谎,编了个故事来吓人,可是认识这武侯的人都知道他是再老实不过,断做不出这种事来,于是大家就说,是不是那尸体化了,成了那堆白灰?可好好的怎么就化了?所以大家都说是有妖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事讲得春桃口干舌燥,明棠让她拿案上的酪浆喝,柳儿听得入神,她不太相信,可春桃又说得跟真的一样,她就有些拿不定主意,遇到不懂的事情,她照例问棠娘子:“娘子,你说这事情是真的吗?”
明棠却若有所思。她说:“听说那西域里确实是有化尸水,浇上去尸体就会化作骨灰,是妖邪还是人为,还是要等大理寺查探吧。”
柳儿说:“这世上有妖邪吗?那他们住哪儿?打我小起,长安城里的妖邪传闻是一波又一波,有谁真的见过呢?”
明棠心道,你家娘子其实就算是见过,不仅如此,你背后的百合花苞里就住着一个小小精怪,不过转眼一想,她也不确定起来,毕竟她看见的这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花妖,比如墨精,都弱小可怜,有时受了她的恩惠,还会做出些回报她的事情来。比如说那住在百合花的小人,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姑且就叫花妖吧,每回见她生病难受,总是会偷偷到她床边打个滚,于是床上全是馨香,病床上昏昏沉沉的她也觉得好受不少。要说这些小东西能作恶,她不信,可世上有没有其他的精怪为恶多端,害人性命,她一直困在这闺阁之中,也没见过太多事情,不敢下断言说没有。
明棠定定神,换了个话题:“今日堂兄娶妇,阿娘要带我一起去,你们也跟我一起去。”
春桃和柳儿应是,春桃突然想起,就问:“娘子,那绣礼可如何了?”
这次明棠的堂兄娶妇,明棠阿娘让明棠做个香囊送给新娘子做见面礼,也有让亲戚们看看她的绣活的意思,可偏偏明棠会下棋,会书画,经史子集也很看了几本,但最头疼不过的就是这个绣活。可恨她自负七巧玲珑心,一提起拈针引线,却只能躺平任嘲——何苦挣扎呢,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明棠把自己的绣品拿出来。春桃和柳儿仔细看,即使是捧哏二人组也不太确定自家娘子到底绣的是甚东西。
只见一块白娟上,依稀看出一块褐色,应该是石头,旁边有两个黄色的像鸡仔一样的东西,但奇怪的是羽毛里又有一些绿的青的颜色,这两个鸡仔一样的东西旁边又绣了几块绿色,应该是想绣成草地。
柳儿仔细端详,说:“娘子绣的约莫是个鸡?可是,为什么要绣鸡呢?”
“这是水鸭子吧?”春桃认真辨认:“娘子,你是想绣水鸭子,结果绣成这样吧?”
明棠捂脸:“不,这是两只鸳鸯。完全看不出来吗?”
春桃连忙安慰她:“娘子以后再练练,就肯定能看出来了。”
可是,上次她绣废的时候,春桃也是这么说呀。明棠只想长叹一口气,感慨有如生不逢时的白首儒生。
明棠带着两个婢女去了堂屋,她娘亲刘兰正在让管家福顺准备马车和一并事宜,点齐家人仆妇,把贺礼装箱。明棠的父亲早逝,留下守寡的妻子刘兰和唯一的女儿明棠,明棠的祖父祖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现在管家的是刘兰。
刘兰问她:“棠儿,你做的绣礼呢?”
明棠讪讪笑着,把手里的绣品递过去。刘兰一看,就一阵头疼,看来只能换成别的礼物送人了。此时但凡说亲都看重女红,媒人们必会问起,眼下女儿也大了,手艺还如此糟糕,她这个当娘的催她苦练也未见起色,看来只能希望这孩子以后能找个和她心意相合,不为这些古板说法拘泥的如意郎君了。
见阿娘发愁,明棠赶紧打岔:“娘,祖父去吗?”
刘兰说:“葫芦道长来拜访你阿祖,阿祖就不去了,咱娘俩去送礼就行。”
明棠点点头,她祖父明寺丞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在朝的时候官运不好也不坏,在太常寺升到了正五品官,就退了下来,祖父尤其喜欢神仙之术,和长安城里的很多道士和尚都有来往。葫芦道长就是祖父的一位知交好友,每次来访的时候都会给明棠讲些神仙轶闻,明棠也爱听,可惜今天要出门,没办法去跟祖父和葫芦道长谈天说地了。
不一会儿,外面人报,马车备好,东西也都收拾停当。刘兰点点头,带着明棠上车出门。
堂兄家住在长安城外的东郊。车子出了城门,驶在城外面的官道上,往东郊而去,马车内春桃和柳儿正在说话,春桃这次回家看她阿兄的婚礼,又听了不少精怪之事,讲给柳儿听,柳儿听得一惊一乍,明棠也听得兴致盎然。
春桃现在就在讲的就是十四年前的天狗食日。她讲得绘声绘色,说她阿兄的婚礼上,年纪大些的爷娘都见过,那一天的正午没有一丝儿阳光,全被天狗吃掉了,半个时辰后才慢慢透出了光亮,老辈人都说是太阳把天狗撑住了,天狗不情愿呢,才一点点地把太阳吐出来。但是天狗不甘心,说不定还要作恶。
明棠却听得奇怪:“春桃,你刚刚给我们讲的这些事情,都是这十四年间发生的,没有十四年以前的吗?”
春桃摇摇头:“娘子,我那些家人都说,是这几年才有的怪事呢。”
明棠问:“那以前有吗?”
春桃老实回答:“娘子,我没问过呢。”
这可真是有意思,明棠胡思乱想着,天狗食日后怪事频出,难道说长安城这座万都之都,中原大地最繁华的明珠,四海番邦朝拜的圣地,其实早已混入了许多妖邪,而长安城的居民还未发现?
不可能吧,一定是自己话本看多了。明棠吐吐舌头,悠闲看起车窗外的风景。城外的大道边上,时有花树,路边时有小贩叫卖,这样美丽的风景,只让人心情松快,难道还能平地里蹦出妖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