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默图
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中,声音空旷又清楚:“李恪已经死了,是我干的,您和娘先别着急,我慢慢往黄泉路上送人,你们就再等等。”
晴雪进来给她披上一件披风:“郡主,这大殿太冷了,没有生炭火,您别在这里待太久。”
“你先下去吧。”荣静徽慢慢起来,跪了一小会儿,地砖潮湿冰冷,让膝盖都觉出寒意。
晴雪点头:“奴婢去给您打水洗漱。”
荣静徽想了想,走到祭台边点燃了三炷香,她刚将火吹灭,准备插在香炉上听到一声饱含起疑的声音:“你在——祭奠冥寿?”
这声音如此熟悉,但却如此不合时宜,荣静徽将香插好,转过身来。
倚在门框上披着披风,毛领上沾着雪屑正打量着她的人是沈梦泽。
荣静徽快步跑了过去,看了一眼外面,庭院中的女侍们似乎没察觉昭鸾殿不声不响进来一个大活人,荣静徽赶紧关上了门。
原来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皇宫大内原本都应是保卫天子的亲卫看守,却有一半羽林军是沈家的,难怪他进入后宫都来去自如,这样的本事除了他任谁也没有。
沈梦泽抱胸而立,荣静徽仿佛听到了烛花爆了一声,格外清脆,她问:“有胆量闯后宫,世子爷好歹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人,如今现在这副行径,真是将你在我心中的印象大打折扣,你是专程来找我?”
沈梦泽笑笑,往殿中央走了几步:“冒着犯死罪的危险,今夜一定要来找你,没想到撞破了你的好事,我们这次还是得互相保密,你说呢郡主殿下?”
“那我得好好考虑,被人发现了我不仅声誉毁了,我性命说不定得和你一起断送,仔细想想还是我亏,你来找我是想求我帮忙?”荣静徽脑子转的快,转身就将香案上的香炉收拾起来,沈梦泽声音如沁了寒酒,在静谧之中有种令人沉醉的意味:“是,帮我个忙。”
“我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文墨不通,我能帮上什么忙。”
荣静徽在明灯下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边,仿若神女,不过她的话却令她坠入凡间,她带些嘲讽道:“何况,与世子殿下非亲非故,你我又没有交情,我可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事干。”
“条件你可以尽管开。”沈梦泽走至她身后,荣静徽皱了皱眉,“只有我能帮你?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沈梦泽说:“北疆的布防图,傅熹护送着亲卫离开西京不过十余里就发现,布防图丢了,我还忘记了,你们是好姐妹,你不想看她死也得帮我这个忙,李恪家里搜出来假的布防图你能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布防图,还有荣远的那些地略图如果在当年没烧尽的话,凑一凑还是可以将布防图再完整的默一遍。”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拿着它当证据去皇帝面前告发我。”荣静徽语气冷下来,“世子殿下,李恪死就死了,又不碍着你什么事,你何必非要拿着这件事不放,你以为拿了这东西去告发我就是铁证如山吗,你可以尽管去查,绝对不会有任何把柄让你查到,你别再对我苦苦相逼了,我这个人被逼急了可是要鱼死网破的。”
沈梦泽微叹一口气,伸手过来,荣静徽躲闪不及,以为他要做什么,没成想他伸手弹了一下她脑壳:“你怎么疑心病这么重,你今天可以作壁上观,明天上朝傅熹看送布防图不力,涉及朝廷的机密,傅熹的麻烦可不小,若不是安毅侯现在远在北疆,他又是三殿下的人,你以为我会管。我可以不管,你能眼睁睁看着傅熹和李恪一样关进刑部?”
“明明是你来请我帮忙的,怎么说到最后又成了我身在其中不得不出手。”荣静徽恼火,为了傅熹,她还是要答应沈梦泽,她问,“真的是布防图丢了,书校有麻烦?”
“当然,这件事就得今晚完成,明早就来不及了。”沈梦泽肯定道。
荣静徽:“……”
晴雪被告知将庭院里所有的女侍都打发回各自的屋子,说是荣静徽心情不好,谁要是没眼力见在院子里乱晃让荣静徽瞧见就要赏人二十板子,晴雪将人都赶回了屋,霏雨捧着银盆和毛巾进了寝殿,下一刻吓得水盆掉在地毯上,溅了一地的水,她瞪大眼睛捂住嘴:“郡主啊,你和世子殿下怎么会——”
沈梦泽泰然自若坐在荣静徽梳妆凳上,他冲荣静徽扬眉,荣静徽示意霏雨小声:“一时半刻解释不清,你今晚和晴雪轮番站岗,寝殿四周什么人都不要有。”
“他他他,他今晚要留在这?!”霏雨觉得惊世骇俗,明明前两日红梅宴这两人还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今天晚上世子殿下竟然要留宿,与礼不合,与礼不合啊!!
“郡主,您别拿霏雨吓着玩了,他不能留在这儿,您的清白和闺誉啊,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就好上了……”霏雨脸色一变,“难道是他想上门伤人的?”
沈梦泽坐在烛台边,听见此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带着调侃和微讽:“荣静徽,你的丫头和你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有其主必有其仆呀。”
霏雨将荣静徽护得紧紧的:“你你放尊重些。”
“你出去吧,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后果是什么你明白。”荣静徽将人推搡出去,霏雨知道荣静徽有主意有分寸,但是女子清白逾越性命,即便是荣静徽将这东西看得不重,也不能视若无物,她眼泪汪汪地守在门口,生怕荣静徽遭遇不测。
荣静徽蹲在斗柜前,低头翻找着一个陈年木匣,她伸长了胳膊,塌着腰,闭着眼往里面摸索,衣料被腰带绑着因为动作牵扯显得腰更加纤细,沈梦泽看一眼别过头,他站起身背对着荣静徽,收拾着书桌上的白纸。
荣静徽的书桌边有一整排的书架,寻常人家只是放几本古书,多放一些珍奇古玩,荣静徽的书架上只摆了满满当当的书,像是翰林院藏书阁一般,她书桌很大,挂着狼毫羊毫,正躺放着一本史卷书,她折了一个小角,印花纸上用簪花小楷誊的句子。
投入亡地然后存,陷入死地而后生。
沈梦泽看了一会儿,脑子不知在想什么,将一摞宣纸堆好码齐,将书桌收拾干净。
荣静徽将这东西藏得严实,被沈梦泽瞧见了,下一次她就得换一个地方藏,她取出来边走边说:“我上一次写得是假的,所以细节方面就有些不严谨,你想要和原来完整的一模一样,我也心有余力不足,毕竟我爹都不在十年了,我也没去过北疆,现在有没有变化我可不知道。”
沈梦泽将蘸了墨的羊毫递给她:“你先画,回头再帮你改。”
荣静徽将那些上了年份边缘都泛黄的纸一张一张重新看,再拼接起来,她在草稿上画废了无数张,她看得眼睛都发涩,揉了揉眼睛,几乎可以确定大致位置才敢画上一笔。
沈梦泽在一旁反复观摩那些荣远留下的图纸,荣远是个只会上战场杀敌的莽夫铁汉,但是他亲手所绘的布防图却细致入微,能感受到荣远倾注了多少心血在上面。
荣远一生的功耀就在于他戍守的北疆被他改造成了铜墙铁壁,边外匈奴铁骑怎样都不可能跨过北疆,秦川是一条最牢固的封锁线,它是保护大齐,保护西京最牢靠的屏障。
边疆的战士苦寒,但守卫的却是自己的家乡,荣远死,没有死在自己誓死守护的地方,而是死在了佞臣的嫉妒中,死在了文德帝的猜疑中,死在了算也算不透的人心中。
夜里凉寒,荣静徽搓了搓被冷得变僵的手,咳嗽了一声。
沈梦泽头也不抬:“你衣裳放在哪。”
荣静徽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指了一个地方。
沈梦泽起身去拿,荣静徽刚想出声提醒他,如果冷可以把前面的小火炉烧旺一些,她女子的衣裳他穿不下。
他走得快,绕到衣柜前,一打开各式各种的锦缎衣裳,沈梦泽皱着眉,衣柜这个地方背光,他也看不清里面哪件长得什么样,他伸手摸了摸,抽出一件最厚的褙子。
荣静徽正低头拿着细笔一点点勾描着,一件蟹壳青的衣裳怼在她眼前,她顺着衣裳往上看,是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穿,别冻死。”沈梦泽绕过书桌重新回他的位置坐好,“今晚一定要画出来。”
荣静徽攥着她衣裳,怔了一怔,还是套在了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沈梦泽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在桌面上不停勾勒着形状,他大约也在模拟着北疆地势的形状,沟壑山谷连成一片,再往北是一大片连绵的雪峰,还有一条凶险的冰河。
屋外的霏雨和晴雪哪敢去睡,一个在屋前一个在屋后来回盯梢。
尤其是霏雨,她生怕荣静徽有危险,于是经常趴在门框上听听动静,后来她也松了口气,荣静徽的书桌临靠一大扇窗户,窗户上糊着明纸,铜台蜡烛的光将荣静徽的影子全映在窗纸上。
连着远处的沈梦泽也可以映出,一个低头认真写画,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再苦苦纠结一会儿,一个在书柜前来回摸索,抽出一本书看两眼又给放回去,找到一本感兴趣的就拿回来坐在位置上翘着腿看,谁也不干扰谁。
两只影子一个贞静从容,一个随心所欲,个分开各的,显得还挺般配。
霏雨叹气,抱着小暖炉在原地蹦跶驱散寒气。
大约是丑时的时候,荣静徽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将微湿的墨迹吹干:“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