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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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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西沉,夜空冷疏,月光朦胧挥洒,如雾似纱,将一切映衬得不似凡尘。

    远处偶有人声传来,又将一切飘渺的幻象打破,重回这人世间。

    院里光秃秃的枝桠倒影在地上,似一幅幅潦草的水墨画,徐锐之低着头,双眸瞧着那一道道尖锐的墨痕出神许久,思绪却如这月光,飘渺无踪。

    眼前再次浮现那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脑袋昂得高高的,目不斜视,缓慢而坚定地走出宗祠大门,似一只极其高傲的天鹅,从不示弱,从不犹豫,也从不回头。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啊……

    可是,如果真的如此狠心,如此不在乎,那哭什么呢?

    那半声哽咽,从紧闭的心门泄出,没触及这如水凉夜便被倔强的主人悄悄扼杀,只是偏偏落入了有心之人耳中,得以窥见那一丝不为人知的柔软。

    小小身子里全是硬骨头,骨头外包着的是厚厚的覆满尖刺的铠甲,铠甲外蒙着迷惑人眼的美人皮,却无人在意团团包裹、层层叠叠之下,是一颗最纯质的心。

    世人皆见美人皮,不知皮下刺入血肉,与骨头共生的铠甲;世人皆爱美人皮,却鲜少有人想要知晓这副皮囊里有着怎样的世界;世人只道本心至臻,偶有触及那带刺铠甲,窥见那锐利冷锋,却惊慌失措落跑而去;世人只知切肤之痛,却不知道那被触碰的铠甲之下缓慢流出的鲜红……

    心有铠甲,伤人,亦自伤。

    徐锐之重重叹了口气,抓起石桌上那副手套,转身离开,踏碎一地白月光。

    那声微弱破碎的哽咽依旧在耳边回响,萦绕脑海,仿佛一阵龙卷风,平地而起,瞬间将一切粉饰的平和搅得粉碎。

    深夜,一切归于沉寂,活着的人继续七情六欲,死去的人在记忆中凝结。

    金都城东徐家,徐钟卿仰靠在沙发扶手,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睡着了,大衣尚未来得及脱掉。

    阮欢换好居家服,下到客厅,第一眼便瞧见陷进沙发里的丈夫,她缓步过去,微微弯着腰去细细打量他。

    短短几天,男人便苍老了许多,双鬓间的银色点缀在粗短黑发里越发明显,眉间一道刀刻般的皱纹。

    阮欢习惯性伸手抚他的眉间,想抹去那道纠结的纹路,只是经年累月,竟是再也舒展不开。

    闭紧双眼的男人却拽住了她的手,一把拉到跟前,双臂一展,环住了那纤细的腰肢,脸深埋在阮欢的小腹间,“阿欢,阿欢,我头疼,我难受……”

    “哎……”阮欢伸出双手抱住男人的头,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脸颊蹭蹭他那发质坚硬的头顶,小声呢喃着:“我帮你揉揉?揉揉就好了。”

    “为什么妈要让那个人回来?她明知道我不想看到她!”

    她不理解母亲为何要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刻把许光慧叫回来,一个离开徐家十年的,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破坏徐家的人。

    “妈也是想爸走得安心,爸走之前最后喊的是那个人呢,他心里放不下……”

    阮欢心头酸涩,其实不怪钟卿耿耿于怀,放到谁身上,谁都做不到心平气和。

    谁能想到自己的父亲走了,临走前对自己的妻儿子孙无话可说,却记挂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走得那么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所有亲人都盼着他能留下一字半句,当做来日念想,他却闭口不言。

    阮欢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却是离别的开端。

    那天中午阳光热烈,徐仕明说身上脏,要洗澡,护工上门替他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徐仕明兴致很高,闹着要下棋,颤巍巍撑了拐杖出门找老伙伴去,一不小心在院子里踏空摔了一跤,当时检查着没有外伤和骨折,但为了放松还是送去医院看看,没想到还在半路,他的脸色就变了样,出气多,进气少。

    到了医院,医生说瞳孔已经散了,不需要抢救了,让家属做好准备。

    从他摔倒到要走,不过是短短2个小时,家里人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手忙脚乱,打电话通知在外的亲人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所有在外的孙子孙女都赶了回来,跪在他病床前叫他,徐仕明终于睁眼,溃散的眼神一一看过至亲至爱的人,说不出话来。

    沈晚意始终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眼里闪着泪花,直到最后一刻,徐仕明望着自己的老妻,吐出几个细弱游丝的字眼,沈晚意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才点了点头。

    见妻子首肯,徐仕明呼出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他的人生走到了终点。

    或许旁人没听到,但站在边上的阮欢却清楚,那是两个字‘阿慧’。

    阿慧是谁?

    早已忘记生活中曾出现过这号人物的阮欢皱眉,好一阵思索才忆起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在徐家消失的,长达10年无人提起的人,在今天,在十年后的一个傍晚,在这间病房里,被徐家的大家长重新带回到众人面前。

    父亲或许是心怀愧疚吧,所以临终前想见许光慧一面。

    徐钟卿不再说话,脸挨着阮欢的小腹,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只是透过居家服,湿热感传达到阮欢的皮肤上,她愣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顶,发茬粗硬,一如他的性格,只是他的心却在下一场湿漉漉的雨。

    哭吧,她的老男孩。

    在外面,他是长子嫡孙,时刻肩负着家族的重担,一刻不能松懈;

    在徐家,他是长兄长辈,敬重父亲照顾母亲关爱弟弟;

    在小家,他是丈夫是父亲,顶天立地,替他们遮风挡雨。

    小小少年把最亲的人一个一个背负在身上,久而久之,男孩终成了男人,成熟稳重仿佛与生俱来,失去最敬重的父亲,亦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世,冷静克制,得体周到。

    没人想起他曾经是个少年,并非超人,也会软弱会无力;

    没人记得他也只是个做儿子的,失去至亲,也会痛哭流涕。

    在别人放声痛哭时,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中,他需要清醒,处理大小杂事,那么此刻在她面前,他可以脱下坚强的面具,坐回最真实的自己。

    她的男孩啊,她的老男孩,就在她怀里哭吧。

    徐锐之站在厨房门口,默默望着客厅中相拥的父母片刻,转身对站在身后的保姆阿姨说:“水姨,参茶晚些再送过去吧。”

    水姨点点头,转身将一杯热牛奶塞进将徐锐之手里,“晓得晓得,锐哥儿您赶紧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水姨就行了!”

    徐锐之被推出厨房,手里拎着一杯热牛奶上了二楼。

    水姨瞧着他消失在转角处,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头擦了擦手,将紫砂壶里的参茶倒进保温杯里,拧好盖子。

    窗外冷冷月光倾洒,笼罩着大地,徐锐之想起他21岁读大四那年中秋,与爷爷下的最后一盘棋。

    他们一共下了20盘棋,爷爷连赢19盘。

    那天爷爷兴致高昂,大杀四方,他被压着打,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一盘棋,爷爷却输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记得爷爷举着那枚白子看着棋盘许久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而后满盘皆输,爷爷打散棋盘,昏老浑浊的眼睛骤然精光如炬,紧紧盯着他,郑重其事道:“锐之,阿慧走了,离开了徐家,但我希望你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多帮帮她,多替我照顾这个苦命的孩子。”

    从那以后,爷爷再没碰过棋,直到他去世当天,心血来潮要去下棋。

    爷爷临走前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他记得这个承诺,所以在父亲二叔强烈反对许光慧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时,他站在奶奶那一边,并联系告知对方。

    只是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为什么见到她偏偏忍不住呢?上赶着跟人搭话,最后却把人骂哭了。

    其实他对她有恨吧,恨她忘恩负义,抛弃养育了她十年的爷爷奶奶,让他再也不能见她……

    徐锐之心中烦闷,在房间漫无目的转了几圈,披上大衣,抓起手机及车钥匙便悄然下楼,融入冷冷夜色中。

    深夜的金都城依然喧嚣,汽车似在深海中破浪前行,呼啸划过,去往目的地。

    徐锐之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一束束流光划过他的脸,那双眼睛亦在黑暗与光明中隐现。

    脸上无一丝表情,那双眼窝偏深的眼睛直视前路,瞳仁很亮,似蕴了一池的星子,可是眼神却是飘渺的,落不到实处。

    纷繁思绪环绕脑中,抓不到头绪;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尝不出味道;

    这种类似迷茫的状态自成年后便不再经历过,此刻再次来袭,仿佛一朝回到了少年时代,他深一脚浅一脚想走出那个午夜徘徊的梦。

    梦里前路不明,来路难返,缭绕雾暮逐渐凝成了一个影子,影子由淡转浓,显露出纤细的肢体轮廓,流畅的侧脸线条,分明是个女孩模样。

    那女孩有双妍丽至极,偏偏眼神清冷的眸子,带着致命的诱惑。

    从年少时,他陷入这个叫许光慧的梦幻里,他无法躲开,但他想摆脱了。

    这么多年,他与她隔城而居,他不再关注她,也下意识遗忘她,他的生活终于正常起来,工作,创业,一切都很好。

    徐锐之以为自己摆脱了年少的梦魇,直到今天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如坠深渊,再次看清心中魔障。

    他无法摆脱,他始终醒不过来……

    脸上冷硬,表情阴沉,万般情绪融进一双眼里,徐锐之猛打方向盘,驶出了高速路口,漫无目的,放逐自己。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有人身处高位,有人低若微尘,有人纵情恣意,有人求之不得,无论如何,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上冷月高悬的暗夜,感受到刻进骨血里的阴冷,譬如死亡,譬如爱而不得。

    他爱而不得已久,他不想再受困了,他真的要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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