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许光慧一身黑衣,身处一群披麻戴孝之人中,成为了视觉焦点,仿佛拿错剧本的小丑,唱着不合时宜的大戏,令人生厌。
人们时不时斜着眼睛看她,或好奇,或探究,或憎恶,然后凑作一堆嘀嘀咕咕着……
打着偷看的名号,实际上掩饰得太假,便凸显出了故意的味道。
那种从上到下打量得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能把人刮掉一层皮。
他们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许光慧任由旁人打量面不改色,耳朵放空,过滤掉那些吱吱咋咋的指指点点,他们到底是小看了她。
社会的毒打,会让人痛苦,也会让人脸皮增生,许光慧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皮糙肉厚,没把这点程度的难堪放在眼里。
她没有孝服,也不会有人允许她穿孝服,但不打紧,孙辈该磕的头,该跪的拜,她一个不落全跟着做了。
徐钟卿两兄弟气得发疯,可是自家老太太镇场,他俩无可奈何,全程冷脸表达不满。
“叩首叩首,再叩首~”道功佬唱令,“起~”
法事完毕,这场告别会到了尾声。
哭丧人停止哭唱,唢呐声消逝,道功佬擦擦头上的汗,即将要盖棺。
沈晚意挣脱媳妇的手,蹒跚着走到棺材边上,看着棺中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忍下喉间的艰涩,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你放心睡吧,我替你看着徐家,什么时候想我什么时候来接我吧。”
“妈!”
“奶奶!”
“嘘~安静!”沈晚意抬手示意众人,“孩子们,再看最后一眼吧,好好告个别……”
徐钟卿抹了把红肿的双眼,将沾满泪意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方扶了扶棺材,“爸,徐家的担子我接着呢,兄弟有爱,教导后辈,兴旺家族,我记得这些责任,您放心走吧。”
黄泉路上的荆棘都已踏平,安心走吧,抛下红尘,忘却世俗,放心走过去,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来世做一介闲散的诗人。
徐家子孙一一上前去看了这位前任徐家大家长,今日一面,今生缘尽,来世相见,也要成为家人啊。
“太爷爷,今晚记得回来吃饭哦,我们给您做了很多好吃的,真的很多很多哦~记得回来!不回来蛮子就全吃光!”徐家第四代女孙徐蛮子也窝在妈妈姜媛怀里,倾过胖嘟嘟的身子去看睡在红色盒子里的太爷爷,贴心叮嘱她最爱的太爷爷今晚记得回家来陪她吃饭。
小人儿真真伤心了,将眼泪都擦在妈妈姜媛脖子上,姜媛拍了拍蛮子的脑壳,轻轻哄着。
童言无忌,却最能击中人们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根弦。
前世修行多少年,插肩而过多少次,才能换得今生同桌吃饭的缘分?
谁也不想分别,只是生死这道关,谁也奈何不得。
徐家子孙作别完毕,众人皆是无言,徐锐之回头示意人群末尾的许光慧。
许光慧慢慢走上前来,盯着红色棺材上那个醒目的喜字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压下泪意,方往棺中看去。
睡容安详的老人其实跟记忆中慈眉善目的爷爷没甚差别,只是他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对她说话,再也不会赶跑那些骂她是野孩子的捣蛋鬼,再也不会逢人便吹他家阿慧考试又得了年级第一……
他是她无所不能的老英雄,她从来没有想过英雄也会老,也会死!
那些过往生命中闪现的点滴美好,皆来自于这个老人,自他去了后,她的世界就此塌了一角,从此无人深夜点灯,候她归家。
泪水模糊视线,许光慧伸手虚抓了一把,似乎这样就能抓住流逝的光影,抓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老人,“爷爷,我回来看您啦~”
只是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她呢?
许光慧紧紧捂住嘴,肩膀颤动,泣不成声,她没有想过生离十年,没有想过再见是死别,可是这一切她全都无能为力。无论她赚了多少钱,做了多大的领导,她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女孩。
十年,物是人非,此生不再。
十年前,爷爷站在院里那颗泡桐树下,她站在木门外;
十年后,爷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中,她站在红尘里;
十年前,爷爷隔着夏天粘腻的热风,叮嘱她要常回家;
十年后,她带着漂泊流离的寒风,对他说她回来了。
时光残忍如刀,刀刀刻下离别,一点点带走她生命里的彩色和温度。
没来得及长大,便被带着离开了那个一年四季吹着炎热海风的小渔村;没来得及融入徐家,便被迫着独自一人流浪;没来得及心如冷铁,便不得不面对死别……
来不及,来不及,她这一生永远不合时宜。
一辆殡仪车带走最亲的人,一把火烧尽尘缘,一个陶罐装起世人的念想,一把香连接黄泉路,一声声呼唤引领亡魂。
这个冬日里的白日散尽,夜幕来临。
徐家宗祠的寝堂,在今夜迎来了新成员。
徐仕明,生于乱世,长于饥荒,忠于家庭,效于国家,最后长眠宗祠,这一生,无论为子,为兄,为夫,为父,为人,都无可指责。
徐氏一族,老人离世时超过九旬,视为喜丧,需要在宗祠宴请族人朋友的。
祠堂庭院里一改百日的悲伤,宾客言笑,菜肴精美,众人尽欢。宾客散尽,杯盘狼藉,时间已将到九点。
许光慧跟在一群大妈大婶后面,帮忙洗碗收拾桌子,其实她已经很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一夜没睡,凌晨飞到了金都,落地后直接打车赶到徐家村。
白日葬礼,晚上宴请,其实没人搭理她,更没人让她干活,但她就是不想停下来,做什么都好,身体忙着的话,脑子就不会乱想。
她抱着一摞碟子站起来,突然眼前发黑,双手发软,力气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她心中暗道不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碟子脱手。电光火石间,斜里伸出一双手,恰好扶了一把,她嘘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徐锐之。
徐锐之伸手接过许光慧手里的碟子,放到旁边篮子里,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许光慧身高168厘米,在女孩子中不算矮,但是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看,一路被拉得要飞到天上去。
“放,放手……”许光慧使劲往回抽胳膊,男人手劲很大,铁钳般捏住她的胳膊,她怀疑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拉拉扯扯间,许光慧踢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块,身子往前一扑,恰好撞到到男人背上,发出老大一声响。
徐锐之停下脚步,放开手,回头望着眼前那颗低垂的黑脑壳,神色淡漠,不痛不痒地问:“没事吧?”
静默了几秒,忍过去那股酸痛,许光慧捂着红彤彤的鼻子抬头,不知觉眨着眼睛,刷清视线,“你试试拿鼻子撞墙就知道有时没事了。”
不远处的长廊点着灯,光线隔着花树枝桠和遮挡物照射过来,已然温柔暗淡许多,映着许光慧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在暗夜里生光,仿佛诱人沦陷的美貌精怪。
徐锐之猝不及防迎上那一双眼睛,很快便别开眼望向其他地方,双手不自觉握紧,脸上却不动声色,“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许光慧揉揉眼睛,抽抽鼻子,“谢谢,不需要,我坐今晚的飞机回深市,我只请了今天的假,明天还得上班。”
闻言,徐锐之迅速扭过头盯着她,眼神凌厉,“爷爷刚走,你不留下来陪陪奶奶?”
为什么一走十年?为什么不从不回来看看?难道徐家在她眼里没有一点特殊吗?
“奶奶怕是不乐意看见我。”
“长辈生你气是应该的,谁叫你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你就好好受着。”
徐锐之闻言,眉眼间的凌厉淡了不少,她对徐家对奶奶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这么多年没回来,心里愧疚害怕而已。
既然这次回来了,那就当作破冰吧,以后好好弥补奶奶就是了,时日一长总能取得老人家的谅解。
许光慧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脚尖蹭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踌躇许久,到头来却只能呐呐一句,“不了,我跟奶奶道个别就走,明天,明天还得上班……”
“爷爷奶奶养你十年,还不值得你的一天吗?”徐锐之胸口一窒,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责备之言脱口而出,“八年,养条狗都会摇尾巴,到头来奶奶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你的工作!”
许光慧不做声,盯着鞋尖上一抹泥痕,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她咬牙撑着,不肯露一丝异样。
沉默,如浓雾笼罩。
徐锐之长吐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伸手指着门口,眉眼凌厉如刀,“很好,那就不送许小姐了,许小姐贵人事多,徐家就不留你了!”
她叹了口气,直视着男人冷峻的侧脸,话语里带着哀求,“我想跟奶奶告个别。”
“没必要,许小姐,我家奶奶年纪大了,不喜欢离别。”
许光慧无声咬了咬嘴皮子,眨巴眼睛掩饰那股潮意,慢慢脱下橡胶手套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最后望了一眼这所沉睡了无数徐家祖先的祠堂,转身走了出去。
一开始脚步沉重,随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跑了起来,耳边是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眼前是熟悉的巷子,所有一切化作流光剪影掠过。
快些!
快些!
再快些!
逃离这里!
逃离这虚幻的温情!
冲出巷子,许光慧招了一辆的士,她几乎是摔进了车,惊慌失措地对师傅喊:“去国际机场!”
的士师傅被许光慧的架势吓住了,以为有什么人在追赶她,一脚油门轰下去,车子如离弦之箭往前。
许光慧摊在后座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压抑多时的汹涌泪意夺眶而出。
走吧,走吧,不要回头!绝对不要回头!
清醒点,回不去的!十年前就回不去了!
的士师傅在后视镜里啥也没瞧见,想象中的追赶戏码并没有上演,略去内心小小的失望,透过车内后视镜瞅了瞅这位乘客,只见她用手紧紧捂住眼睛,身子抽动,可是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无声流泪,静默的悲伤。
的士师傅没有说什么,只从车头前拿了包纸巾丢过去。
许光慧摸索着捡起纸巾,抽了一张摁在眼睛上,斜靠在后座上,仿佛睡了过去。
世道纷杂,众生如蝼蚁。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对外人言说的苦楚,每个人都有亲身要渡的劫,要淌的河,谁也不比谁轻松。
太累太累了啊,活着真累,活着有什么意义?
生而为人,来到这世上,飘零辗转,满身泥泞,到底为了什么呢?
拥有的转瞬失去,想要的求而不得,究竟还有什么是恒常?
许光慧行走世间二十余载,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每当她丧失活下去的斗志时,总会有那么一丝温情,让她生出这个世界其实还不算坏的错觉。
公平吗?
这不公平!
苦了那么多年,一丝温情便能当作所有伤痛的补偿。
安慰受伤的灵魂诚惶诚恐怀揣着这点子美好,孑然独行,大雾弥漫,目无归处。
众生皆苦,谁能避免?
世事无常,终究躲不开命运的翻云覆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