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6章 鸡蛋的事
尚余三载,刘青方到而立之年。
却已在织染这个行当里,沉浸了十年之久。
一身的染布本事从何而来,无人知晓。
只不过自打他五年前,毛遂自荐到通和染坊后,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的精湛手艺就得到了十里八乡老百姓的广泛认可。
经刘大头染出来的布,是即瓷实又匀实,任你怎般搓揉拍打,怎么洗都不掉色。
最关键的还不仅于此,明明是相同成色的布匹,只要过了刘大头的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给人摸上去,愣是比别家染坊的布要厚实两分
厚,就意味着耐穿,故而通和染坊的布价,哪怕是高出了同业一厘,老百姓照样会买。
至于说价格则是刘青和周掌柜商量着定的,具体怎么个商量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呢,就是刘青赖以生存的能耐。
而这份无人知其底的能耐
又是刘大头从那个早已破败不堪的宫廷中带出来的!
昔年,尚且年幼的刘青,就职于内务府匠作处。
只不过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廷候补染匠罢了。
而这个秘密,直至刘青死之前,都不曾告诉过第三耳。
只是他不说,并不代表这世上再也没人知道。
至少西岐小妖周念祖
一清二楚!
东屋里时不时传出的笑闹声,无疑触动了刘大头的某根神经。
只见他脸色阴沉的望向了身后那几排陈列齐整的大瓮与大缸,紧咬的牙齿使得他本就横肉丛生的糙脸,更加的面目可憎了。
“哼,两个臭叫花子。”
“趁你们还能笑得出来,可劲的笑吧。”
“等过完了年,有你们哭的时候!”
刘青都揣着哪些孬心思,周家夫妇不见得就被蒙在了鼓里。
不过是碍于通和染坊一时半刻离不开他,这才迫不得已,只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该有的提防之心,那是一点都少不了的。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长此以往的下去,归根结底,也不是个事。
养虎为患的道理,周家夫妇不是不懂,可以说夫妻俩心知肚明。
尽管刘青不是什么恶虎,却也是一只刁钻狡猾的狐狸。
东屋,里间。
“寿亭、念祖,你们兄弟俩吃饱了,一齐去洗个澡,水已经给你们烧上了。”周掌柜说罢,转身出了门。
“知道了爹!”二人同声同调的回了一句。
采芹妹子见屋里没什么人了,这时候,却是从怀窝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来两枚煮鸡蛋,眉眼含笑的递给了两个哥哥:
“喏,五子哥、六哥,给你们吃。”
三人熟络了以后,采芹还是觉着叫他们的小名顺嘴。
在看到煮鸡蛋的时候,陈六子的眼睛都直了。
依着现在的年月,慢说是冬景天了,就算是春夏两季,能吃上鸡蛋的家户,也是屈指可数的。
陈六子慌忙摆手,叫采芹妹子自己留着吃。
周念祖虽说盯着鸡蛋一直瞧,只是心思却没落在吃上面。
要知道,采芹妹子给他二人的煮鸡蛋,可是从怀里面取出来的,拿在手里面还是温吞吞的,除了鸡蛋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甜。
不过他和陈六子一样,起手把鸡蛋推了回去,道:
“妹子,你留着吃吧,小六子跟我已经吃饱了。”
采芹妹妹努了努嘴,还想着推让一番的。
周太太恰好来给兄弟俩送刚刚缝补好的棉裤,只是刚撩开帘子,一眼就看到了闺女手里面捧着的红皮鸡蛋,眉头不由得压低了几分,直接问道:
“采芹?这鸡蛋哪来的?”
采芹妹妹稍显错愕,道:
“早起吃饭前,柱子拿给我的,怎么了娘?”
“柱子给你的?这么说来刘师傅今个儿没吃了。”
周太太心头扬起了一种不是很好的感觉,追问道:
“柱子给你鸡蛋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采芹想了想,回道:
“嗯”
“柱子把鸡蛋塞给我以后,记得他说”
“往后初七、初八、初九这三天,就不用专门给刘师傅煮鸡蛋了,说是我们自己留着吃就行。”
周太太兀自一愣,嘴里莫名念叨起来:
“初七、初八、初九”
“这算是什么说法?”
“明儿倒是腊月初八了,因为腊八麽?想来不会”
“像刘师傅这等奸懒馋滑的人,不可能存着这样的好心思。”
“可是连着三天不吃鸡蛋,又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又是嫌乎伙食不好,变着法的要肉吃?”
周太太小声嘀咕着,目光却是不知不觉的投到了自家闺女身上,然而也正因为瞟了那么一眼,心里面豁然有雷鸣闪现!
跟着银牙紧锁,怒焰从心底丛生!
“好个刘师傅!”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
采芹看着眉关紧蹙的娘亲,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拿了刘师傅鸡蛋的缘故
周太太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放下手里的棉裤,急匆匆的跑去找周掌柜了。
兄弟俩此时反倒和采芹一样,均是一头雾水。
短暂的安静过后,周念祖似是揣摩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由问道:
“妹子,那个叫刘师傅的家伙,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鸡蛋吃的?”
采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
“就是今天啊,以前从没见他大方过的。”
“今天?明白了。”
陈六子看着念祖,满眼不解:
“你明白啥了?”
周念祖嘴巴一咧,露出了十颗小白牙:
“天机不可泄露,走喽,舀水洗澡去喽!”
“对了妹子,那鸡蛋你该吃就吃,踏踏实实的。往后有哥在,别说吃几个鸡蛋了,就是顿顿吃上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哎!念祖!小五子!等等我!”陈六子慌忙追了上去。
“你小子倒是说说啊,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了?!”
“你们俩慢点跑!水房在布料间的后头呢!”
开染坊的大门大户,水是最不缺的。
这一点,整条染织街上的大小染坊,可以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其中尤以老周家的通和染坊,地理位置最佳。
因为周家祖宅的屋背后头,大约百十米的地方,就是一条小河。
而柱子在初为学徒的时候,每天的必修课,就是从溪边往染料房里担水。
这一挑,就是一年。
如此一年过后,刘师傅才准许柱子进出染料间,跟着他开始学习一些最基本的染布技术。
当然了,周家门里不是没有水井。
只是刘师傅有言在先,想要跟着他学能耐,就得从劳力开始。
水房里,两个半大小子在浴桶中,扑腾了个不亦乐乎。
随聊随洗,随搓随泡。
说得最多的,还是一些感恩戴德之词。
想得最多的,则是如何报答周家门对自己的收养之恩。
陈六子心还是比较急的,毕竟他想尽早为爹跟娘分担些许家事。
洗净擦干后,支会了小五子一声,很自觉的跑去找刘师傅讨活做了。
周念祖呢,压根就没往做学徒工那方面想。
开玩笑呢?
妖爷是何许人也?
放着术法不修炼,巴巴地找上门去给人当小弟?
舍本逐末了不是?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练功。
只要先把一双耳朵练好了,在周村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兜着点说,也能横行霸道!
陈六子走了,周念祖在水里继续坐照。
凝神屏息,吐浊纳新。
时间分秒流逝,耳力逐步灵敏
水房与布料间不过两墙之隔。
只是布料间内噪音过大,即使有人在高声讲话,常人还是听不到只言片语的。
可周念祖实非寻常之人!
倘如火候到了,只要周念祖想要有心听个真切!
哪怕刘师傅的声音细弱蚊蝇,他照旧能捕捉个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