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鱼·壹
[警情通报]
8月27日凌晨1时许,孙某某与李某某等人在昆山路进行违法赛车时发生交通事故,其中一车冲出护栏,致驾驶人死亡。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会议室热烈的氛围丝毫影响不了西南角的座位。
那张蓝底白字的图片格外刺眼,在娇嫩的面庞上映出幽幽的光。
她斜在长桌下的腿被碰了碰。
钱赛天抬起眼,若无其事地在桌下把手机压到大腿下。
“钱赛天。”
主编站着开会,把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你来说一下你对编辑内容的看法。”
钱赛天倒吸一口凉气,血管张了张,令手指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她战术性扶额,支支吾吾的:“我觉得……既然我们是做新闻媒体的,应该正确地传达事实,不应该在新闻内容后私自加上主观评论。”
这次内部会议主要是针对前几日因万生新闻微博号发起的有关“某商场保安暴力执法、当场踩烂老人气球”的报道。
编辑者在简讯最后痛斥保安的不当行为,由此引起网络上的轩然大波,间接造成该名保安被扒家庭住址、家人受到程度不一的恐吓。
该名保安暴力执法不假,但在暴力执法前,他曾多次好言相劝,老人不买账、要硬闯,这才有了后来的争执。
网络上总不缺“正义的使者”,在一片骂声中,零星几张嘴把矛头对准带节奏的万生新闻媒体。
“社会上盲目跟风的人占大多数,清醒的人还是少,所以一旦媒体带节奏,风向很容易发生改变。”
钱赛天继续说,“就像前几年某某新闻报道青少年猥亵事件,他们非要在文中强调是因为‘女性穿着暴露’,公开表达对少年的同情。什么结果也看到啦,全网喷。”
于洋洋坐在她旁边,惴惴不安地瞄了她一眼。
总觉得钱赛天在说到新闻内容方面的问题时,批判的态度略显激进。
“所以我认为,新闻一定要尊重事情的真实性,要唯物而不能唯心。”
钱赛天清了清嗓子,“希望大家能在日后的编辑工作中加以改进啊。”
四周发出强弱不一的嗤笑。
主编喘口粗气:“我看你挺有领导范儿,要不这会你来开?”
钱赛天嘿嘿笑两声,缩了缩脖子:“您说,您说。”
“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件事确实应该引起我们每个媒体人的反思,散会吧。”
主编抱着会议记录本推开磨砂玻璃门,又退了回来,“钱赛天,于洋洋,下午abc传媒的采访,你俩去。”
“……”钱赛天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很不爽地翻白眼。
于洋洋和她进公司便一直在一个部门,看到她一脸便秘的表情哈哈大笑:“既来之则安之,娱乐部也没什么不好。话说,你男朋友好久没来找你一块吃饭了吧?”
男朋友?
于洋洋要是不提,钱赛天都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大概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也没聊过天了吧。
严格来说两个人不算男女朋友,到目前为止只认识了两个多月。当初男方说对她感兴趣想深入了解。
钱赛天无所谓,那就了解吧。
男方刚开始有热情又殷勤,经常请外出采访的她和于洋洋吃饭,无论远在何方。
可惜钱赛天工作实在太忙,经常黑白颠倒,长年无休,好不容易在一起吃个午饭,没聊上两句钱赛天又因为突发新闻赶往现场。
后来,男方渐渐不联系她了,钱赛天完全没注意到,甚至都不知道微信里没备注的人中哪个是他。
“谁告诉你他是我男朋友?”
于洋洋矮她半个头,圆滚滚的超级可爱:“梅曦说的啊,她说这是你第十一任男朋友。”
“……”钱赛天抿了抿嘴,“以后离这种人远点,这嘴比营销号都不靠谱。”
当然,她能有十几任前男友,也都是拜她这位绝世好朋友所赐。
钱赛天去给abc传媒做专访时也心不在焉的,每隔三十秒就要看一眼手机屏幕。
绿色的图标弹在锁屏界面上,是主编的消息。
——西大桥公园,你去跟拍陶滔,abc交给于洋洋。
钱赛天不耐烦地后撤一步,椅子腿摩擦发出蜂鸣。她抱歉地笑笑,拍拍于洋洋的肩膀:“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采啊。”
车啸声猖狂又肆意,噪音污染只会让原本就喧嚣的个人世界更加坍塌。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重重压在身上。
钱赛天关上走廊的窗,吐了一口气。
她拨通主编的电话:“陶滔是谁?”
“钱赛天,你作为一名娱乐记者,麻烦你多关注一下娱乐行业的消息,请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可以吗?”
主编深吸一口气,尽是责备,“最近爆火的男团成员,赶紧去,伍士奇在等你。”
她的本职工作是记者,不是代替休假的大锤去当狗仔!
钱赛天翻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在心里边把主编的祖宗十八代全部教训了一遍、边在网上搜索陶滔的长相。
以及与大锤的蹲守小助理伍士奇联络:“招财猫在哪儿呢?”
“招财猫”是钱赛天给这群有花边新闻和不为人知的猛料的公众人物的“爱称”。
他们有瓜,万生就有钱花。
“哎,我在西大桥这呢,对啊,你在哪呢,我没看见你啊。”
钱赛天沉默地听着他不想暴露目标的自导自演。
蹩脚得让人害怕。
“出来了,出来了,”伍士奇换成低分贝,“往海边走了,我跟着呢。”
“行,我一会儿就过去。”
她抬头看一眼电梯门上方的led屏幕,还有10层楼才能到达她所在的楼层。她心里又一阵烦躁,划开手机。
那张蓝图再一次刺中双目。
好像一定要被晃一下才好受。
她退出照片,心里总算顺畅了些。
屏幕闪出一个陌生的号码,钱赛天没多想,挂上耳机:“您好?”
“您好,请问您是……钱女士是吧?”
“嗯,您是?”
对方的地方口音很重:“我这边是艾玛全球购的淘宝商户,您在我们这边买过一盒面膜是吧?现在这批面膜出现了问题,要全部召回。届时会对购买的用户进行退款赔偿,这边需要您留一下银行卡号和身份证扫描件。”
电梯“叮”的一声,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她正在给新闻社群里的通知回复“收到”,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跳跃到起飞,进门前余光瞄到角落里站着一位身穿黑色束脚运动裤、亮白干净板鞋的人。
应该是位男性,因为脚的大小至少有44码。
穿着非常符合她的审美,然而她现在无暇理会。
她做记者两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电信小诈骗就想套路她?
进电梯后,钱赛天自觉地在陌生人对角线上的角落站好,回复电话里口齿不清的长篇大论:“我在你们家买的不是面膜啊。”
“啊?”对方顿了一下,“我们这边显示的,就是您买的那个m面膜。”
钱赛天嗤笑一声:“你忘了吗,我买的是k粉。”
电话里一顿,传出一句粗暴的“怎么不抽死你”后单方面被掐断。
钱赛天笑得直不起腰,摘下耳机,在微信上和梅曦汇报自己的壮举。
全然没有注意到倚靠在电梯板上的另一个人,掀起眼皮迅速扫了她几眼。
楼外轰隆一声地铁行驶而过的声音,钱赛天感觉头晕目眩,电梯里的灯光忽明忽暗。
她晃了晃头,这种晕眩感却突然消失了。
钱赛天抬头看着楼层数从19降到18。
刚刚电梯晃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踟蹰着想和后面的人搭讪:“那个……”
话音未落,她一个踉跄摔倒在钢门边。
钱赛天迷茫地抬起头。
不是她睡眠不足,不是她累到出现幻觉。
是大楼在摇晃。
只承载两人的电梯停在18楼与17楼中间,来回晃动。
钱赛天皱了皱眉,心里思考着要不要把这件事曝光。
泰兴大厦存在安全隐患。
大厦的晃动感,堪比游乐园里会360度转动的极速风车,把钱赛天晃得有点恶心。
她急忙在工作群里实时汇报。
不等她的消息发送完毕,手机信号消失殆尽。
钱赛天捂住嘴,闭紧眼睛,用力深呼吸。
在封闭的电梯里吐一地可不是一件好事。
大厦内响起广播声:“由于不明原因,楼体晃动,请各位在泰兴大厦内的人员迅速撤离。请各位在泰兴大厦内的人员迅速撤离。请各位在泰兴大厦内的人员迅速撤离!”
“我觉得你……”
同在同一空间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上前,大手虚掩在她的手臂下,“站起来比较好,万一一会儿电梯下坠,你这样很容易丧命。”
“啊,谢谢。”钱赛天半跪在地上,毫不客气地搭上男人的手站起身。
男人抖了一下,似乎想收回手又不好意思。
冷光灯照得他皮肤更加白透,一双娇媚的狐狸眼,山根低鼻梁却高挺,乌发只有半截手指那么长。
像劳改过后的样子。
这也是钱赛天前几任绯闻男友长相的共同点。
面前这个人绝对可以排在第一位。
大厦停止晃动,但电梯没有恢复运作。
男人扶她靠着钢板站好,顺手按了警报后,靠回原来的位置,垂下头检查手机信号。
钱赛天细细打量着他。
身高不错,她才到他下巴;骨架不错,肩膀偏宽,看着很有安全感;肤色不错,脚腕很白。
不错不错。
“你手机有信号吗?”钱赛天瞄到他的微信消息能发出去,又试了试自己的。
失败。
“有。”
“能借我用一下吗?我的手机没信号,我着急给新闻社的人打电话。”
男人犹豫了一瞬,把手机递过去:“你是记者吗?”
“是,我是万生新闻的记者。”钱赛天找到于洋洋的电话,在男人的手机上输入,拨过去。
眼见通话界面闪出来,屏幕上的信号格却从微弱的一格变成了“无服务”。
钱赛天失望地挂断,把手机还回去:“谢谢,没信号了。”
男人接过来看了一眼:“有信号啊。”
钱赛天疑惑地又拿过手机,确实看到一格信号。她怕信号格再次消失,拨数字的手指速度快到模糊。
她11位数字还未完全打完。
又没信号了。
钱赛天觉得不对劲,她把手机举到男人眼前:“有信号吗?”
男人头微微后仰,盯着看了几秒,点头,“有信号。”
“那我过来吧,可能只有你这里有信号。”
她向前迈出一步。
天色越来越灰,巨大的纱网笼罩在城市上空,一飞冲天的蓝体大楼,有规律地左摇右摆。
大街上摩肩接踵,每个人都在尽全力奔跑。
卷土重来的晃动,钱赛天一个没站稳跌进男人怀里。
男人也晃了一下,条件反射扶上钱赛天的后背。
很快、很轻的一下。
控制面板上的扩音器夹着噪音:“电梯内的乘客您好,现在因不明原因,电梯需要急速降到地下二层,请各位乘客不要慌张,不要靠近电梯门,不要强行按电梯按钮。”
大厦晃动并没有停止,随之而来的是电梯急速下坠。
慌乱中,钱赛天翻身紧紧贴住钢板,顾不上压到了男人的手臂,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命都快没了,压一下就压一下吧。
他也不吃亏。
下坠的失重感堪比坐跳楼机,钱赛天咬住牙,还是没能控制住发出细小的蚊叫声。
“哐当”一声,电梯颠了一下。
钱赛天绑在脑后的一次性小黑皮筋绷断,头发滑到肩膀前。
她颤巍巍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环顾吊顶。
led屏幕上显示的楼层数为“-2”。
电梯门未开,下降速度减缓。或许是进入底下,大楼最稳的根基,已经感觉不到晃动了。
与此同时,男人手机上仅存的一格信号,也终于变成了“x”。
“救命,我们不是要死在这儿了吧?”他们两个席地而坐。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的鞋带在混乱中松开,被她踩在脚下。
他默不作声地抽出来,自己系好:“警报已经摁了,电梯也没坏,能出去,等通知吧。”
钱赛天感觉空气特别闷:“在这样的电梯里待着,只会让我想到鬼故事。”
不等男人回答,她自顾自讲出来,“一位刚到殡仪馆工作的人忙完下班时已是半夜,他走到殡仪馆门口,看见一个穿工作服的女人,然后他们就一起乘电梯下楼。但是电梯没有下降而是升上去了。
“一直升到三楼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女孩低着头说想要搭电梯,这个人二话不说急忙关上电梯门。女人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让小女孩上来’。
“他说‘三楼是殡仪馆的停尸房,馆里给每个尸体左手都绑了一根红绳,她的左手就有一根’。女人听了,缓缓伸出左手……”
钱赛天披头散发,转头由下往上看他,慢悠悠伸出自己的左手,红色的线从表带下露出,语调阴冷,“你说的……是这个吗?”
“哇——”男人突然对着她身后大叫,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啊——”钱赛天叫得比他还凶,根本不敢回头,捂住耳朵蜷缩成一个球。
眼泪就快飚出来了。
而后,她听到男人的嗤笑。
钱赛天停止尖叫,确认身后没有异响。
心理作怪,她的脖颈、脸颊、耳朵都酥酥麻麻,后背也渗出一层薄汗。
这种恐惧在猛回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之后骤然消失。
她长舒一口气:“你真幼稚。”
“是谁先幼稚地在讲鬼故事?”
男人反驳,嘴角上扬,伸手捏她的耳朵,“胆子这么小还敢讲鬼故事。”
他说完,两个人都愣了。
空气霎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
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去摸人家女孩子的耳朵。
但做都做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强装镇定:“不好意思,习惯了。”
这一个动作就让钱赛天彻底冷静了下来,她捂住耳朵,端端正正坐在一旁慢慢呼吸。
男人努力缓解尴尬:“你戴红绳干什么?”
“本命年。”她一紧张就会故作严肃。
男人乘胜追击:“看不出来啊,你都36啦。孩子多大了?”
“……”钱赛天瞅他,“你要是管我叫声‘妈’,孩子就你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