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客
永昌末年。
先帝苛政,百姓民不聊生。西北郡王顺民意,于冬至日举兵攻进京城。一时间,宫墙之内枯骨遍地,血流成河。
次年初春,新帝登基,改国号永昌为昌乐。减免税收,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然而好景不长,江湖忽生一个传闻:前朝护国大将军剑下枯骨生香,此香可惑人心智,杀人于无形。且忠于先帝,一心复国。
传闻一出,人心惶惶。
可几年过去,这位将军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半点音讯。不少人便猜测,也许这位神秘的大将军,并不存在于世。
寒来暑往十余载,当年高高的围墙之后令人恐惧的血腥味早已被掩埋,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建安郡因偏离京城,没有严明禁律的约束,反而民风淳朴,子民和乐。一直以来,郡内的人也都过着无人打扰、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早些,刚刚过了立冬天就飘起了雪。此时天还未大亮,朦胧的天色透过薄雾,几片细小的雪花落在街边的树枝杈上。
随着小巷深处传来的几声狗吠,吵醒了这条沉睡的小巷。陆陆续续地,有人早起洗漱。和着烟囱飘出的袅袅烟雾,家家户户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门内的人走出来,互相打着招呼。
薄薄的雾色深处,缓缓走来一个红色的身影,随着脚步的动作还伴着阵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待那身影走近,才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红色短袄的少女。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红袄衬着,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配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让人一扫冬日寒冷的阴霾。
她步伐轻盈,手中还撑着一把陈旧的油纸伞。即使背上还背着硕大的茶筐,也丝毫不显得笨拙。那从很远就能听到的铃声,就是从那茶筐上系着的铃铛发出的。
“小凉又要去城里了?”路边正在洒扫的中年女人见到少女,招呼道。
少女点点头,乖巧的应了一声,然后答道:“是呀,去晚了就没有位置了。”
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却又温柔清亮,像是三月的春风,听了一遍就再难忘了。
正说着,隔壁的木门被推开。
“那个卖茶叶的小丫头,你过来。”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虽然年迈却腰背挺直,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他对着少女招了招手,和蔼的唤道。
少女见老者面生的很,便走过去,行礼道:“老人家可是要买茶?”
“是的。”老者点点头,又问道,“你这是什么茶?”
“是黑茶。”少女一边答,一边脱下茶筐放到了门前的台阶上。
黑茶被主人用纸包一个一个细心的包起来,整整齐齐的放在茶筐内供人挑选。
“多少钱?”老者随手拿起一个茶包,放在鼻前嗅了嗅。
“十五文钱一包。”
老者的动作一顿,“这么贵?”
少女笑了笑,也不恼,“这些是今年新采的茶,所以比别家都贵了一些。”
老者倒是没多纠缠,自己挑了两包,然后干脆的从腰中掏出三十文钱,“今日先买两包,如果味道好那下次就再来买几包。”
少女见老者不似有些客人那般百般纠缠,而是干脆的付了钱,顿时惊喜的接过银钱,说道:“多谢老人家,像您这般豁达明事理的人,定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老者拿着茶包,笑眯眯地说道:“我只不过是个管家,百岁不百岁都是要守着主子的。不过你这丫头倒是嘴甜,和我家的小少爷一样,知道哄我们这些老人家开心。”
少女笑嘻嘻的又应了几句,因为还赶时间进城,便向老者道别。
老者目送着少女走远,转头问看了半天热闹的隔壁那户人家:“这丫头是哪家的姑娘,瞧着倒是乖巧伶俐。”
“是巷尾程家的姑娘。”那女人答道。
老者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她。”
老者的主人家刚搬来这巷子不久,却是听说过巷尾程家的。
原因无他。程家只有一对母女相依为命,而且这家女主人程氏常年重病缠身,全年靠着女儿程兮凉卖茶的钱来买药续命。程兮凉前不久刚刚及笄,可是因这病重的母亲,所以一直无人愿意上门提亲。
就连及笄礼,都是从简置办,无人问津。
“生得倒是一副美人坯子。”老者夸道。
女人叹息一声:“就是带着个拖油瓶的娘,不然早就嫁了个好人家了。”
老者皱眉,不赞同的看向女人,“敬老怜贫的道理都忘了?还随意在他人背后议论是非。”
女人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老者冷哼一声,转身将门关上。
两人的这番谈话程兮凉并不知晓,她一路走到城中,天刚刚好亮了,雾气也散了。
她收了伞,选了一个不算特别偏僻的角落,在地上铺上一层薄布,将茶筐放上去,然后自己也盘腿坐在那块布上。
许是一出门就成功做下一单生意,她开心的眯了眯眼睛,觉得天上飘着的雪花都有些可爱了。
一上午的时间,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在程兮凉的摊前停下。城中的人问了价格后,就算觉得贵了也依旧会咬牙买下来,仿佛问价不买就会让人看不起一般。
程兮凉乐得他们因为拉不下脸来走人,因此一个早晨的时间倒是卖出不少茶。临近晌午时,茶筐便快见了底。
眼看着要到饭点,便要收起茶筐回家。却在这时,一片白色的衣角落进了程兮凉的眼里。
一尘不染的白,在这喧闹繁华的城中、甚至与整个建安郡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人看容貌,像是个年轻的富家公子,看气质,却更像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让人难以言说的韵味。
那人停在程兮凉的摊前,程兮凉便抬起头,露出笑容来:“公子可是要买茶?”
他点点头,拿起一个茶包,问道:“多少钱?”
他声音温和,不是过分的低沉,也没有过于清亮,恰到好处的温润音色中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让人听了不禁眼前一亮。
“十五文钱。”程兮凉答道。
年轻公子便取出十五文钱,示意程兮凉伸手。程兮凉下意识的就随着伸出了手,然后还带着温热体温的银钱就落入了程兮凉的手中。
程兮凉收回银钱,一抬头就见年轻公子要走,就下意识的喊道:“请等一下!”
可是等到人真的停下脚步,回头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她时,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像本来也没什么事。
“你……你从哪里来?”程兮凉支吾着问了一句。
年轻公子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微笑着回答道:“京城。”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程兮凉愣愣的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人影消失在人海之中,她才回过神,马上抬手捂上脸颊。这寒冬时节,她的脸颊竟然有些发烫。
等冰凉的手给脸颊降了温,她才平复了心情。
背起轻了一大半的茶筐,又拿起角落里的油纸伞,就要往家走。
路过肉铺时,想了想还是停下买了半斤肉,用纸包好后拎在另一只手上,这才一路回了自家的住处。
穿过长长的小巷,一路走到巷尾。刚停在门前,就听到屋内传来的一阵咳嗽声。
她赶忙推门而入,走到院中。
“阿娘!”
“小凉回来啦……咳咳……”程氏从屋内走出来,话音还未落,又是一阵咳嗽。
程兮凉将茶筐脱下,连同肉和油纸伞一并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转身快步走向程氏,双手搀扶着程氏回到屋里。
“阿娘不要再出来了,不然受了风咳嗽又该厉害了。”程兮凉叮嘱道。
“这病反反复复也是好不了了的,整日闷在屋内也不是事啊。”程氏说道。
程兮凉板起脸来打断程氏的话:“瞎说,阿娘要是好好吃药,肯定会好起来的。”
“是是是,会好起来的。”程氏顺着程兮凉的话说道,又心疼的抚着程兮凉柔软的发顶,“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阿娘你在说什么呢,我才不辛苦。”
“阿娘知道,因为阿娘拖累了你,才让你一直不能嫁个好人家。”程氏叹了口气,心中郁结难消,愁苦之情尽数写在面上。
这些年程兮凉为了给她买药,一直早出晚归的卖茶,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瘦。就连对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及笄礼都是草草了事,如今更是因为自己而导致女儿无人上门提亲。
想着想着,程氏眼眶微红。
程兮凉拉过程氏的手,认真的说道:“阿娘,我从小就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你照顾我,现在也该我来照顾你了,我们是不能分开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我只想陪着你。”
“傻孩子,你迟早是要嫁人的呀。”
“那也要带着阿娘一起!”
程兮凉自打十二岁那年就开始卖茶,见过的人比同龄女孩多的多,懂的道理自然也多。
母女俩又相对了片刻,程兮凉担心程氏饿着不舒服,便站起了身。
“阿娘先休息一会儿,我刚刚买了肉,中午给您熬肉汤喝。”
服侍着程氏歇下,程兮凉来到灶房。先将肉洗净,切成块装入盘中,又倒入酒和盐腌制,趁着腌制的时间又洗了青菜。然后生了火,待锅烧热后倒入油烧开,又放了些生姜炒熟。加入清水烧开,把腌制好的肉倒入锅中慢慢熬。
等待的过程中,程兮凉将早晨走时煮好焖在锅中的饭盛到碗里,然后将刚刚洗好的青菜留了些下来,其他炒熟装盘。
一切做好后,肉汤的香味很快也蔓延开来。程兮凉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刚刚剩下的青菜放入肉汤。又熬了一盏茶的时间,肉汤便完成了。
她手脚麻利的将肉汤盛起到小锅中,将饭菜都端上了桌,这才去叫程氏。
面对香味扑鼻的肉汤,程氏又止不住的心酸,口中也有些食不知味。
两人安安静静吃过饭后,程兮凉先将程氏扶回了房间,自己才回来将锅碗一并洗了。院中有一口井,井水清冽刺骨,冻得程兮凉的双手通红。
将锅碗送回屋内,又转头去取放在石桌上的茶筐。下午还要去卖茶,所以她先将茶筐装满放在一边,随后开始清点早上卖茶的银钱。清点完毕后将银钱装入存钱的瓦罐里放好。
下午的时候,程兮凉一般不会再到城中卖茶。因为午后大部分人家都会躲在家中享受着安逸的时光,所以这时候程兮凉就会沿着各个小巷边走边吆喝。
估摸着已经过了午睡时间,程兮凉便背起茶筐往外走。
雪已经停了,天边甚至还隐隐出现了花花的太阳光,折射在白雪上,发出了刺眼的光。
“卖茶咯,新鲜的黑茶——”
轻灵的嗓子在寂静的午后街巷中传来,惊醒了这个慵懒的午后。
沉睡中的人们清醒过来,听着姑娘的吆喝声慢吞吞的穿好衣,又搬了椅子到庭院中晒太阳。
有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女的吆喝声戛然而止,过不到片刻又响起,然后渐行渐远。
程兮凉沿着大街小巷慢慢走着,茶筐中的茶一点点的少了下去。冬天来临,买茶的人家也多了不少,多半是为了串门时招待客人或是送礼准备着的。
小巷走到尽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空气安静的有些过头了。往常日日都会走的路,今日却没来由的有些心慌,程兮凉双手攥紧了茶筐,脚步不由得也加快了。
她停止了吆喝,埋头往回走。身后另一道不属于她的脚步声便传入到她的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