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碎金
在朋友眼里能够游刃有余驾驭起各种风格的林嘉裕,去了水世界,也只能乖乖地穿浴袍拖鞋这一硬性标配。
他个头很高,笔直的小腿得有一半露在了浴袍外头,白花花地晃着程响的眼,程响拿手挡在脸侧,装神弄鬼地嚷嚷着要林嘉裕离他远一点。
他在路边买了朵鸡蛋花配饰,欢欢喜喜地捏在手中,嘴里念叨的都是江有意。
这确实是林嘉裕第一次见程响对女生这么上心。以往程响泡妹用的手段也不复杂,也不过是砸钱砸礼物,但都是说几句讨人欢心的哄骗性情话,送几杯奶茶几瓶香水,要是对礼物不感冒的,他就对症下药,带女生抓娃娃,约约会,兜兜风。一旦有了一个目标,那么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朝那个方向努力,在这场情感博弈里,程响俨然把追求的女生看作了一件礼物,一件自己达成目标后,应得的奖赏。
可此刻他捏着那路边九块钱买来的,塑料包装里面的小鸡蛋花,满嘴说的都是:“她戴一定很好看。”
林嘉裕抬手遮在额前,挡住了海岛下午四点热烈的阳光,他看了眼拿着朵小花傻乐的程响,不动声色地往太阳伞另一端挪了挪。
太阳伞将此刻的光影分割成了鲜明的两部分,他隐于深邃昏芒里,看不远烈日长空下,人流最汹涌的地方,逐渐冒出一点惹眼的酒红色。
“江有意。”他撇过脸提醒程响。
“她来了吗?”程响忙清咳一声,也不知怎么就要做贼心虚地把太阳花塞兜里,手已经习惯性地贴到浴袍才想起来,此时穿的是泳裤,只有浴袍有口袋。
他赶忙将手揣进兜里,修长手指紧张地蜷起来,盖住了拢在掌心里的小小鸡蛋花。
“哪呢?”程响四处张望。
“喏,这不……”林嘉裕下巴微抬,往那个方向扫去一眼,目光从眼尾轻缓地划上去,正欲一触即收,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定住了。
“怎么了?”程响见他话都没说完便蓦地止住,有些疑惑,一同往那边看去。
他们三人,是熙攘人群里最吸睛的存在。
江有意穿着黑色泳衣,浴袍半松不松地垮落了半个肩头,她侧着首,与身旁人说话。池明宴走在她一侧,笑意无奈地给她把浴袍拉上来。
而正被江有意抬眼注视的男生,发如浸墨,肤白润玉,垂着眼不咸不淡地穿过人群。他发丝上勾着水珠延鬓而落,在长阳下兑足浅金碎影,一晌一晌、缓慢地滑入领口,最终如同含露玉瓣,轻轻地融于肌肤。
侧目过来的男女纷纷拿着手机拍他,嘴中唤出他的名字——
“白墨亭!!!”
白墨亭。
烈日已经不足为惧,林嘉裕的指尖再暖,也暖不过心头冰寒。他掩埋在分裂两极的阴影里,那人却活在万众瞩目的阳光下。
他看见陈泽安也拥挤在人流中,踮着脚跃跃欲试地妄图与白墨亭搭上一两句话,而白墨亭凉薄得像是夜下寒露,无论旁人如何呼唤打扰,自是无动于衷地我行我素。
他带着风来,赶走了烈日。
也就是这一瞬间,林嘉裕陡然意识到,没有一刻的距离比此时更为遥远。
横在他们二人间的天堑,深不见底。
那是多少飞蛾也扑灭不了的焰火,是多少个他也逾越不能的鸿沟。
初识天将破晓,再见暮已垂青。
江有意女王气场全开,力排万难,领着二人成功走出人圈,来到他们身边。
她抬手擦了擦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来晚了来晚了,为了接朋友。”
江有意错开身子,把白墨亭让出来,“白墨亭,最近热火朝天的,你俩都上网,就算不了解也应该多少听过一些吧?”
“听过听过。”程响倒是很给面子,一手背在身后,嬉皮笑脸地打招呼,“白哥好。”
白墨亭没吭声,但冲他微微点了头。
“林嘉裕呢,怎么不说话?”
几人都看过来,程响胳膊肘怼了怼他。
他们全都暴露在蜇人的日光下,只有林嘉裕藏在影子里。他盯着白墨亭发梢凝的水,仿佛那是一朵雪,眨一眨眼,就会被阳光怦然融化掉。
“你好,”他听见自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缓慢地找回声音,“林嘉裕。”
“……嗯。”
“抱歉抱歉。”池明宴挤过来,一手在脸侧扇着风,与他并肩立在了那片阴影里,“没提前告知就把我哥带来了,没关系吧?”
“你……哥?”林嘉裕侧眸瞧他,一字一句,轻声问。
“嗯。”池明宴也看过来,许是在黑暗里潜伏久了,浅棕的瞳里无波无澜,剩下的除却死寂,再无其他。
“前几天跟我爸闹脾气,我性子又劣,我爸怕我做出什么想不开的,特地让我哥过来看着我。”他偏过脸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自嘲道,“我很幼稚吧。”
林嘉裕并不觉得他幼稚,只是在想。
他是你哥,那我是什么?
“难怪你姓池。”林嘉裕早该想到的,这后知后觉的体会折磨着他,将他难堪地吊在了眼下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什么?”池明宴没听清。
“没什么。”他说。
白墨亭高三那年,还没辍学之前,母亲带着他改嫁,嫁给了一位池姓老总。
“那咱们现在是?”程响看着江有意,鸡蛋花已在手里快被他揉皱巴了。
“太阳这么大。”江有意目光轻飘地掠过并肩而站的池明宴和林嘉裕,“你俩站这么近,不热?”
林嘉裕没抬眼,但他感觉有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冷冷剐过面颊,他往边上移开一步,池明宴却紧跟着挨了过来。
“有什么关系?”池明宴手搂过来,压着他的肩,“反正是在伞底下,太阳打不着。”
远方响起一点骚动,林嘉裕好似不经意扬眸望去,目光轻轻擦过前方淡然而立的白墨亭。
白墨亭根本没看过来,眼梢垂着玩手机,一副懒懒的,谁都不想搭理的模样。
他顿感麻木,意兴阑珊地把池明宴的手拨离肩头,走出伞外,说:“走吧。”
林嘉裕在这热气蒸腾的海岛地狱里待了几天,觉得从没有一刻比起现在更加使人生不如死。
江有意第一个看中的项目,叫鲨鱼穿越。顾名思义,就是坐在皮筏上,顺流而下,穿过一条养了满池鲨鱼的透明甬道。
在场只有她一位女性,所以挑选游戏的优先权四个人都默认交给她了。四个男生眼睁睁看着她跟工作人员选择了一个单人皮筏,以及……两个双人皮筏。
这要怎么分?
或许本来是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程响林嘉裕是朋友俩,池明宴白墨亭是兄弟俩,他们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分。
就在林嘉裕和程响已经做好在皮筏玩穿越可能会打架的准备时,江有意讪讪拦住了二人。
“那个……”江有意掐着手,难得有些难以启齿,“你们要不去一个人跟他们换一下吧……”
林嘉裕整理皮筏的动作一顿,不解望去。
“他们兄弟俩……”江有意闭一闭眼,破罐破摔地说,“感情不太好!你俩过去一个,跟他们换。行吗?”
二人均是一愣,下意识往兄弟俩的方向看去。
他们二人的位置正靠着栏杆,白墨亭抱臂斜斜懒懒地倚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池明宴也是一反常态,一句话也不说弯身收拾着皮筏。林嘉裕看不见他的脸,但猜想这样低气压的环境下,他的表情一定极臭,会是一个大写的“别惹我”。
俩人果然谁也不理谁,各忙各的。
“那现在是怎么说?”程响见林嘉裕弄完了,把皮筏抱起来,扛在肩上,“我过去?”
他连东西都抱起来了,皮筏体型大而且重,要他再放下似乎也不大方便,林嘉裕便说:“我去吧。”
“好。”江有意欢欢喜喜地走到兄弟俩面前说了一通,似乎是把意思说明白了,二人纷纷抬眼看过来。
林嘉裕觉得在这样的注视下,走去的每一步都是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头了,他走到池明宴身边,要把皮筏接过来。
“嗯?”江有意见事情安排妥当了,抱着单人皮筏往前走了几步,看白墨亭没动,疑惑地喊他,“走啊?”
白墨亭眼一垂,低眸过去,“去哪里?”
“去程响那啊!”江有意理所当然地说,“不是都给你们分好了吗?”
其实没有人明着说该怎么分,但在所有人看来,除却程响江有意,剩下与林嘉裕最熟的人显然是池明宴,林嘉裕过来,白墨亭过去,他们理所应当这么分。
可白墨亭偏着头,一手懒洋洋地搭着身后栏杆,冷冷清清地说:“不想动。”
他双腿笔直,浴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唯有腰迹绳结系得紧紧,将清瘦腰身勾显得愈发紧致。他上半身子稍稍后仰,似乎要一辈子耗在那栏杆上。
“???”江有意迷了,“大哥,动一动。”
白墨亭没再说话,似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太久有些不耐,勾着手把头发往后捋。额头显露出来,黑发湿濡的地方被阳光一照,亮得像碎金。
“算了。”江有意知道劝不动他,理智放弃,“池明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