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
周六下午,高一六班。
正逢放学时刻,教室里乱做一团——粉笔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写下周末作业;扫把灵活地穿行在走动的脚和课桌间;黑色水笔疾驰在洁白的纸张上。
“俞蜃,去不去打游戏?”
向今随手丢了几本练习册进书包,视线在他同桌整齐的桌面停了一下,这人在放学前就把周末作业写完了,让人心痒痒的。
俞蜃温声拒绝:“我要回家了。”
少年人藏不住事。
向今挠挠头,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那个你家里是不是不方便?咳,我不是故意的,有一次在转角走廊看见你打电话了。”
每到中午十二点半,俞蜃都会离开教室。
开始向今没多想,偶然撞见,才发现他是去偷偷打电话了。学校可不准他们带手机,况且他还光明正大地打起电话来。
俞蜃敛眸,蜷起手指,低声说:“因为一些事故,我家里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妹妹。她需要照顾,所以不是很方便,抱歉。”
他垂着眼,语气清清淡淡的说着伤心事。
明明没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可平白无故就让人觉得这一瞬间他很脆弱。向今在这瞬间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怎么就不能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呢?
向今:“对不起啊。”
俞蜃:“没关系,下次一起玩儿。”
上次向今眼看着俞蜃走了,这一次他猛地上前,拉住俞蜃,真诚地说:“你需要帮忙,尽管说,你妹妹”
底下的手臂忽而变得紧绷。
向今下意识松手。
俞蜃抬眸,看他一眼:“周一见。”
船靠近水屋时,谢瓷正盘腿坐在廊前,和隔壁赵阿姨说着话,两人手里都拿着工具,地上散落木屑。
木浆搅动水面。
低着头的谢瓷忽而朝他的方向看来,凝神听了片刻,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而后安静地侧过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赵阿姨絮絮叨叨:“这是外头院里的那棵榕树,你去过的,底下全年有人乘凉,夏也乘凉,冬也乘凉,底下放着围棋桌,一些老头一呆就是一整天。釉宝,你来摸摸,树冠像云一样遮天蔽日,枝桠交错纵横,躯干粗壮,漂亮极了!”
谢瓷接过木雕,柔软的指腹缓慢地摸过那棵据说有两百多年的榕树缩影,轻声答:“有圆雕、镂空雕、浮雕健壮茂盛,肌理分明,真漂亮。”
“等你把这里所有的巷道走一遍,记住每一个转弯和重点标志,姨就教你建筑和空间。对了,这次的海棠,还上架卖吗?”
赵阿姨是老爷子找的监护人。
早年在木雕车间工作,离开故乡也没把这门手艺丢下,除了工作,平时就做些小物件,日积月累,就攒下一堆“宝贝”。去年,她儿子上门一看,家里都堆满了,干脆在网上给她开了个小店铺,让她自己捣鼓着玩。
谢瓷跟着她学木雕已有三年,偶尔会把一些小件放在铺子里卖。她想了想,问:“上次的仕女卖出去了吗?”
“上架没多久就被人拍走了!”赵阿姨说起这事就高兴,“你的卖得最快,要不是地址不一样,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买的。哟,阿蜃回来了?”
俞蜃上岸,用缆绳栓住小船,弯了弯唇:“赵姨,辛苦您带釉宝,明早我去码头帮您买鱼。”
“诶,那感情好!姨先谢谢你咯。”
赵阿姨笑眯眯地看着这个乖少年,脑子灵光,模样又俊,脾气还好得不得了,也不知道那个老头子干什么要把两个小孩丢到这里来。
是头倔驴,她想。
凌晨四点,俞蜃点灯,起床准备出门去码头。
赵阿姨勤俭,想低价买新鲜海鱼,总会挑个日子,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去等着船靠岸开市,批量购入,能吃一两个月。
这事儿不是俞蜃第一次做。
他记着整个小区的人,精准了解邻里的爱好,分门别类。他们对谢瓷好一分,他就回报两分。
夜里寂静,秒钟走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幽暗的灯光照进浴室门口,细小的水流从水龙头里冒出来,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似是怕吵醒了隔壁的人。
即便光线、声音都惊动不了她。
临走前,俞蜃推开隔门,习惯性地看一眼谢瓷。
室内昏暗,隐隐的光从他房里透过来,照亮床头柜的一隅。原本,她放助听器的地方,是空的。
俞蜃一顿:“釉宝?”
本该熟睡的人忽而坐起身,问他:“哥哥,我想去码头。码头是什么味道?和大海一样的味道吗?”
女孩声音清脆,没有半分困意。
俞蜃眉心微跳,半晌没出声。
她又喊:“哥哥。”
片刻后,俞蜃打开灯,从柜子里翻出衣服,问:“想穿什么颜色的外套和裙子?去码头要带盲杖。”
谢瓷不喜欢盲杖。
但可以去码头,她愿意妥协:“赵姨说,她喜欢大海,说大海和天空是一个颜色,一望无际,没有阻碍、尽头,让人心情平静。”
“大海是蓝色的,我想穿蓝色。”
俞蜃挑好衣服,说:“海边很危险,你要少去。”
谢瓷仰起脸,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他:“和你一起也不可以吗?”
俞蜃:“嗯。”
俞蜃离开房间,下楼,厨房灯亮起,不一会儿,玻璃上起了雾气,热水咕嘟咕嘟卷进碎雪一样的奶粉里。
谢瓷乖乖地在位置上坐下,托着腮,晃了晃悬空的小腿,浅蓝色的裙摆长至小腿,像海面泛起波浪。
俞蜃放下牛奶,看了眼女孩晃动的小腿,问:“很高兴?”
语气凉凉的,没什么情绪。
谢瓷理所当然地点头:“嗯,和你去海边玩儿。”
俞蜃问:“自己去也会这样高兴吗?”
谢瓷:“不会。”
俞蜃“嗯”了声,转身,去廊下打开木门,放小船下水,黑蒙蒙雾气中,依稀可见水道中幽幽的引路灯。
喝完大半杯牛奶,谢瓷拢着薄外套缓慢走至廊下,一手握着盲杖,在触到围栏时停下,等待片刻,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送上了船。
晨雾浓浓,谢瓷闻着湖间的水汽和淡淡的青草味。
她几乎没有在天黑时出过门,很新鲜。
俞蜃搅动着船桨,视线落在对面,她很高兴,脑袋左摇右晃,眉眼间跃起小小的欢喜,鼻翼微动,又在闻味道。
“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俞蜃问。
谢瓷轻嗅了嗅,小脸笃定,告诉他:“是晴天。”
俞蜃问:“釉宝是怎么知道的?”
谢瓷翘起唇角:“这是我的秘密。”
眠湖边的植物多高大挺立,美人蕉和不老松的叶子垂落,在夜间没什么美感,反而有些吓人。
俞蜃想,等釉宝治好眼睛,或许会害怕。
小船靠岸,谢瓷自觉握住俞蜃的右手臂。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俞蜃就是她的引导者,他们一起走过无数的路,她从来没有摔倒过,一次都没有。
“釉宝也来了?”
岸边,等待的男人惊异地问。
是船夫叔叔的声音,谢瓷缓缓眨了眨眼睛,应了声,而后小声和俞蜃说:“你快看车上,茉莉在不在。”
俞蜃:“”
他快速扫了一眼:“不在。”
谢瓷垮下小脸,遗憾道:“好可惜!”
谢瓷第一次和集体一起出门采购,像个好奇宝宝,在人群中东问一句西问一句,问完大海问渔船,还要问什么鱼最好吃。
一时间,小货车里格外热闹,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谢瓷的问题,听得她直着急。人一多,声音一嘈杂,就容易听不清。
这么吵闹地过了一路,可算到了码头。
光幕自海平面升起,照在粼粼的海面,云霞被染成深紫色,泛着令人眩晕的光泽,如薄雾般朦胧,可惜没人欣赏这美景——卖海货的卖海货,还价的还价,热闹得像个小菜市场。
谢瓷握着盲杖,跟在俞蜃身后,问:“我们也买鱼吗?”
俞蜃说:“只买一条,釉宝来挑。”
谢瓷一愣,往他身边一缩,理直气壮:“我看不见!”
俞蜃:“没让你摸。”
谢瓷从小好奇心就重,碰见什么都要摸一摸,只除了鱼,也不知道受过什么样的欺负,现在还记着。
俞蜃走走停停,最后在角落停下,说:“左边,中间,右边,从里面选一条,就是你的午餐。”
谢瓷蹲下身,竖起小耳朵,仔细听动静——左边安安静静的,中间的鱼活蹦乱跳,右边右边好像有许多小鱼在打架。
她想了想,最终选择当和平的使者。
把它们都吃掉,就不打架啦。
她对俞蜃说:“选右边!”
摊主瞥了这俩孩子一眼。
大的小的,都有点奇怪。
俞蜃动作很快,他们第一个买完,上车等着其余人回来。谢瓷却不甘心就这么在车上呆着,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想去岸边。”
俞蜃瞧着她:“刚刚说味道不好闻。”
谢瓷安静片刻,忽而灵光一闪:“哥哥是香的!”
前些天,俞蜃把她摁在领口嗅了半天,巴巴地说了好几个答案,直到说出“橙花”才放过她。
他又偷看她们上课。
下车后,俞蜃往人少的地方走。
谢瓷装模作样地戳着盲杖,在他身后她一点儿都不担心。等俞蜃停下,她用盲杖一探,空的,他们在岸边了。
谢瓷朝海面伸出手,企图摸到它的边际。
她想,没有阻碍、尽头的地方,是不是永远不用怕摔倒,只要累了就可以躺下来睡觉,醒了就继续走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去了,釉宝。”
“下次我还能来吗?”
“天晴就可以。”
“咦,我喜欢下雨天呢。”
“”
小货车驶入眠湖区,沿岸停下。
与来时不同,车内寂静无声,因为谢瓷睡着了。船夫替他将鱼放上船,俞蜃道了谢,抱着谢瓷上船。
此时,天光大亮。
俞蜃放下谢瓷,找了顶遮阳帽挡住她的脸,挡住恼人的阳光,俯身松开缆绳,即将踏上船的一瞬,忽而有人高声喊——
“俞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