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霭
如同一声巨雷轰隆在林焉耳旁炸响,他猛地一咬舌尖,幡然醒悟过来自己想当然的推断实属愚蠢至极。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青霭君或许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而是带着面具。
分明是应该考量到的因素,也并没有什么难想到的,却在之前被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他离开妙音阁,驱剑直往桃花客栈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
暗色笼罩的幽冥之下,暗紫黑袍的长发男子斜斜地坐在桃花客栈的屋顶,他手边放着一坛陈酿,远处明亮的抚仙城在他身后,如同一轮极近极大的月亮。
他带着金色的面具,堪堪遮住他的双目,在鼻梁下打出一片阴影,随手拿起酒坛仰脖喝下,光芒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分明。
林焉站在桃花客栈之下,仰头看向他。
妖冶的眉目遮去,那张脸倒真有了几分光风霁月的错觉。
因为带着面具,所以傅阳没有认出他,全幽冥的百姓,都没有认出他。
“施天青,”林焉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施天青放下酒坛,摘下缀着点点金光的面具,鲜红如血的唇绽放出绚烂至极的笑。
“沉星牢七十二个岔路口,每一条路我都记得。”
从进入沉星牢的瞬间,他就想起了所有的布置,甚至想起了他是如何一手建造出这座恢弘难解的囚牢的。
所谓运气好的铜钱,不过是循着他的心意落出正确的选择。
林焉第一次投出来的是对的,第二次那铜钱还在空中旋转时,施天青便知道,按照林焉合掌的速度和手法,那铜钱必然指向错误的路。
所以,有了第二次唐突而冒昧的吻。
林焉轻纵而上,坐在他身边,“以后我该叫你什么,施天青?还是战神青霭?”
施天青唇边缀着浅浅的笑意,一分不错地看着他,“还是叫我夫君吧。”
“做梦呢?”他说得轻飘飘地,没有嘲讽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认真地问他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那便再让我做一个梦吧,”他想了想,自顾自道:“譬如梦见阿焉喜欢我,”他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向林焉,“好不好?”
“你自己的梦,问我做什么?”
“还有一个沉星牢的秘密,你不知道。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施天青眼底是促狭的笑意。
“你说?”
“我想起来,我曾在水镜上设过一个机关。”
“那日我在水镜里看见的,是所有穿过这道任意门的人脸。”
“只有我能看见。”
他原本记起线路后还不敢直接断定自己的身份,可想起水镜的机关,又确认林焉看不见水镜中的人影,他便知道,他就是青霭。
林焉轻轻笑了一声,“那你还框我。”
施天青道:“我也的确看见你了。”
“秦央皇后说的那老人你见到了吗?”
“嗯。”施天青拿出一卷丝绢递给林焉,“的确须发尽白,只是我从未见过此人。这是我绘制出的他的模样,你可用来参考。”
那老人画的栩栩如生,林焉虽也不认得,仍道:“多谢。”
施天青闻言眉尾轻挑,邀功似的笑道:“还有一事,你也该嘉奖我。”
“我从任意门离开之后,去了幽冥主泉台的殿中。与问寒一起,将他拿下了。
林焉闻言将丝绢收入灵戒,又拿出半块灵石递给施天青,“够么?”
“阿焉……”施天青的语气却拖得老长,半晌,撒娇似的靠在林焉身上,“我伤得很重。”
“脑子也伤到了?”林焉话是这样说,还是拿出灵药给他,顺便递给他一大包灵石。
“就算我脑子伤了,”施天青将那灵药咽下,却问林焉道:“我还是好奇,封锁灵力便罢了,为何你第一次去从未到过的皇城,却要易容?”
见林焉不答,他又道:“你究竟是怎么在未进皇都前就猜出是他的?”他轻笑一声:“我那夜问你,你不肯说,如今我已猜出背后之人,阿焉,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林焉被他软磨硬泡烦了,好笑道:“告诉你便是了。”
“历来对话储君,降下祥瑞,监管君王,并非天帝一人之责,而是由天帝的五位高徒轮流进行,”林焉道:“我偶见过记载的册子,永安公主登基至今,正好是他轮值。”
魔君碧桑叛逃后,只剩下四位元君负责此事,凤栖师尊总爱到处躲懒,便把这任务甩给自己的便宜徒弟三殿下,美其名曰让储君更好的学习,所以他看过排班的册子。
永安登基前若干皇室贵胄死于非命,登基后又青黄不接,民不聊生,甚至还有大量青壮年被征入宫,若非是南陈背后那个人把持着,换了任何一位别的仙君,早已上报天帝,降下天谴,夺其尊位。
因而他只收集了秦央皇后的证言便敢直接向天帝上书,后者也绝不会不信他的推断,至少,会先让他把人抓回去再审。
“原来如此。”
总算解了心头疑惑的施天青笑吟吟地看着林焉,眼里多了几分骄傲的情绪。林焉却很快把矛头甩回他的身上,“那么你,又为何随我一起易容?”
“自然是陪着你,”施天青东拉西扯道:“若只有你一个人易容,岂不只有我一人独美?”
林焉翻了个白眼,施天青才轻笑一声,正经道:“三殿下头一回来人间,倒也不必避讳什么,若是怕人家记住你的脸,你在刘家岭就不会以真容示人,再者,凡人的寿命才多久,走入轮回一转,什么都能忘个一干二净。”
“所以从你易容时我便猜到,既然会让你防着,那么南城皇都背后的那只手,绝非凡人,甚至极有可能与你一样,是白玉京上的仙君。”
“而那次失言,你我推测出我曾上过白玉京。”
“丢失的记忆,琉璃盏内被封印的千年,阿焉,”施天青道:“我很难不猜测我与白玉京是否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伸手指了指天,“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查你的同僚,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从封印中逃出来了。”
林焉忽然想起旧事,“问寒曾想将你的出现禀告给我师尊凤栖君,却在途中短暂丢失了记忆,”林焉问道:“是你做的?”
施天青意外道:“我虽有意防身,不愿身份暴露,可我的确没有设防至此。”
林焉眉心微蹙,似是陷入了沉思。
“那你如今为何要把青霭君的身份告知于我?”林焉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天帝?”
“你想知道我的秘密,”施天青叹了口气,故作惆怅道:“我原本以为在那之前,你不会想让我又被关进一盏灯的。实在没想到,阿焉在摸清我身份之前便差点堂而皇之地把我的踪迹说了出去,你也不怕,我被一群仙君抓起来,又锁回那灯里?”
林焉确如他所料,并不想太早将他暴露于白玉京的仙官们之前,只是凤栖君是他格外信任之人,因而先前并未刻意瞒着。
眼下形势变换,他亦改了主意,向施天青承诺道:“我答应你,暂时不会将你的身份和出现告诉任何人,包括凤栖师尊。”
“还有,我的确好奇你的秘密。白玉京战神,幽冥杀手……”林焉同样微笑着看向他,细细咀嚼着他如今了解的施天青,半晌,砸出了一枚深水炸药,“比如你与白玉京世敌容姬,究竟有什么关系?”
一直优哉游哉的施天青,面上终于掀起了波澜,“你怎么知道的?”
“许你对我用追踪术,就不许我对你?”林焉笑道:“你只答,为何你解除封印后最先去了幻音岭,容姬让你在我身边,是为了做什么?”
“阿焉呐阿焉,”施天青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自顾自地摇摇头,哂笑一声道:“我们若是早几千年遇上,我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从未尝过动心的滋味。”
他理了理袍袖,也不再同林焉打太极,“她让我替她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把我的记忆还给我,至于究竟是何事,恕我暂时无可奉告。”
“至于我与她的关系,”施天青微笑着锁住林焉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血契。”
林焉心头一惊。
血契是一种常见的仙术,一方若完全自愿听命于另一方的任何差遣,便可取心头血以灵力包裹,置于另一方魂魄之中,从而形成契约。
那夜施天青应是感受到了血契之主的召唤。所以他刚从封印里出来,明明丢了那么多记忆,却第一时间去了幻音岭找容姬。
这血契一旦订立,无论之后是否依然还是自愿,都无法中断,唯有一方身死,方能破解。而若是被差遣的那一方反悔杀死血契之主,则会遭到反噬,散尽修为。
原有仙君试图用血契培养精兵良将,或是悍兵傀儡,却发觉这“绝对自愿”实数难得,后头便作罢了。
“你自愿为她……”林焉抬眸看向施天青,眼里神色有些复杂。
“你醋了?”施天青将他眼神收入眼底,还有心情开玩笑,“要是你喜欢,我也与你定一个可好?”
林焉偏头不答,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直到一缕白光破空而来,刺穿了泼墨般深黑的幽冥,一卷玉简被包裹在通透纯净的白光中,在靠近林焉的瞬间,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缓缓落至他手心。
“天帝的旨意?”
林焉一目扫去,将玉简收入灵戒,从房檐砖瓦上站起来,“我该走了。”
“阿焉,”施天青叫住他,“务必保重。”
林焉回头,轻轻应了一声。
“若……”他隐去了部分话音,林焉却了然地看向他,施天青为这片刻的心有灵犀笑了笑,对林焉道:“我会接替问寒,替你继续查明王在幽冥的‘鲛人’生意。”
“无论你何时来幽冥寻我,”施天青道:“我在桃花客栈等你。”
林焉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了问寒在查什么,只道:“多谢。”
“还有,”施天青的笑意少见的带上几分苦涩,却比从前都真诚。
“我的记忆里,没有容姬。”
林焉闻言唇角轻勾,他轻咳两声,状似无意地掩去笑意,仍是看向他,后者摸了摸鼻尖,低头笑道:“我的解释是不是太多余。”
“不。”
“那你笑什么?”
林焉双眸中倒映着男人绝色的脸,却没有再出声。
无声的沉默再次蔓延,直到远方的暮鼓声响,林焉忽而抬头,才发觉自己心头那一点极轻极弱的刻意拖延与……不舍。
林焉回过头,望向施天青,对视的瞬间,两人忽然相视一笑。
于是林焉双手抱拳,对施天青道:“就此别过,望君珍重。”
施天青同样抱拳回他一礼,眼里墨色深沉。
“就此别过,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