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活人俑
浓重的血腥气萦绕在林焉的鼻尖,他略蹙了眉,在原地踟蹰半晌,将那铜钱拾起来递给施天青。
后者撑着力气接了,那手便又颓然地落回去,俨然脱了力。
林焉看见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蜿蜒在他青白的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躲?”他把施天青的原话丢回给他。
施天青仍是那样丝毫不加掩饰地看着他,如同蛇信般的舌头舔舐掉着唇角,“因为我赌你不会失手杀死我,也因为我想多吻你一刻,哪怕……”他低头无奈地笑道:“粉身碎骨。”
他说完便直勾勾地看着林焉,唇角轻勾道:“你也一样吗?”
“你真心爱慕我?”林焉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施天青怔愣了一瞬,很快恢复成笑意,“当然。”
林焉的目光从他脸上碾过,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而后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对他道:“你该吃药了。”
他抛给施天青一粒药丸,一甩衣摆坐到他对面,便要运功替他调息,他的灵力他最熟悉不过,没费太大功夫便制住了施天青体内汹涌肆虐的气焰。
眼见施天青眉宇间痛色稍减,林焉才一把扛起他。
“我都这样了,”施天青捏着嗓子做作道:“阿焉就不能让我歇歇吗?”
“不能。”
林焉干脆利落地拒绝完,把人拖到右边的岔路。
右边的岔路很长很长,也不知走了多久,一堵牢不可破的石墙忽然出现在林焉眼前。
死路!
身后一丈之外再次落下一块巨石挡住后路,他心脏猛地一缩,就好像悬在头上的巨斧终于落下,原本因着施天青的打岔而降下去的忧心一哄而上,差一点便要淹没过的他的头顶。
他猛地咬住舌尖,维持住头脑的清醒。
不对,不对……
他一手托着施天青,一手握住爆破灵器的引线,却没有轻举妄动。
若这条路的是错的,来路封死后便该有唳鸣声响,他沉着思绪,呼吸针落可闻。
蓦地,周遭突然如同天塌地陷一般不住震动,碎石滚落,烟尘扬起阻隔了视野,林焉眉心微蹙,死死盯住晃动的石墙,无声地屏住了呼吸。
半晌,那震动终于停下,眼前的石墙亦裂出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施天青半个身子都挂在林焉身上,后者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拽着他的胳膊,斜着从那缝隙中走进去,施天青忍不住贴着他耳垂低低道:“我说你是福星。”
林焉耳朵泛着细微的痒,他伸手去拨开施天青的头,自然而然就失了拉住他的力气,施天青再次跌了个屁股蹲儿,怨念地看着林焉,后者索性也不扶他了,就在一边儿冷冰冰地站着,“别装了。”
被识破的施天青摸了摸鼻尖,靠着他站起来。
石墙之后的布置与石墙之前大不相同,粗粗看去如同一间屋舍,而非道路。甚至还有窗户和月亮。
细细一瞧,才发现窗不是窗,月亮也不是月亮。不过是幻境画出的假窗子,上头放着一枚通透的夜明珠,洒下点点光亮。
林焉顺着光亮抬眼看过去,便见那窗下的梳妆台旁坐着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一头乌黑浓墨般的头发散散的披着,在发尾随意扎了根发带,手里似乎正在做着绣活儿。
林焉与施天青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读出了相似的震惊。
这背影同他二人梦中出现的那位夫人如出一辙。
压下心头思绪,林焉先出声道:“冒昧打扰夫人,还请夫人恕罪。我兄弟二人从南陈国都来,为查一人命案来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请问夫人是否是南陈前皇后,秦央。”
施天青把“兄弟”二字在嘴边咂摸品鉴一番,笑吟吟地接上,“我这位弟弟人面兽心,脾气火爆,手段狠毒,刚把我打了个半死,希望夫人千万要如实以告。”
林焉横了施天青一眼,后者方才笑眯眯地闭上嘴。
而那夫人被声音惊动,也如他们梦中一般转过身来,只是这一次,并未被其他事物打搅,林焉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个面容十分温婉的女人,只是略有病态,大抵是身前死于疾病,是个病死鬼的缘故。
她见到二人,看起来亦是十分惊讶,开口说的却是:“竟然真的来了?”
连声音也是柔声细气的。
“我的确是秦央。”
林焉这时才发觉,她的脸上仍残留着不甚明显的泪痕。
“夫人方才所言何意?”
“难道竟是误会?”秦央略思索片刻,沉吟道:“我被囚于此地数十年,不久前忽有一花白发的老人来此,与你们问的事相差无二,他离开后告诉我,不日后或许有人再来,请我将过往亦如实告知。”
“夫人直爽,我亦当如实相告,”林焉道:“数日之前,我的确在梦中见过夫人,只是不知与那老人家是否有关。”
秦央微微抬眼,似是有些讶异,半晌她又摇摇头道:“罢了,就算你与那老人无甚关系,只要愿意听我说,我亦会讲给你听。”
林焉闻言忽而从灵戒中拿出一枚浑圆通透的灵珠,那灵珠飞速旋转,内里如同飘雪,晶莹而纯澈,“我想录下夫人所言,不知夫人是否同意。”
秦央仪态端庄地坐在梳妆台上,闻言也只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被拘在此处,十年来无人与我说话,亦无法入眠。我生怕有一天忘了如何言语,再讲不出这过往经历,因而每日都要同自己再复述一遍,你若能录下再好不过。”
她微微低下头,像是陷入了回忆。
“十数年前,我死后随黑白无常来到幽冥,与等待我的陛下重逢,原准备一同入轮回,再结来世缘分。只因放心不下小女,又在幽冥逗留了一些时日,不想一日,一位尊者忽然找到了我们。”
“尊者?”
“我不知他是人是鬼,是妖是神,只知他法力深厚,故这般称呼。”秦央道:“他告诉我们,我与陛下离开人世后,小女永安不愿将皇位拱手他人,日夜在我们的灵前祷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央轻叹一声,“陛下离开的太早,我忧怀多思,亦命不久矣。朝中无数豺狼虎豹,我膝下无子,早已料到我身死后,永安难以善终。故而耗尽心力替永安寻了几位妥帖勇武之人让她挑一位驸马做来日的倚靠,尽早大婚。”
“可那孩子太犟了,”她分明是无奈,说起女儿的时候眼里却依然带着柔软的光,“她不肯嫁人,也不要什么倚靠,只说尽管是女儿身,也要守住她父皇的王朝。”
“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从不问政事的,怎么守得住呢?”
秦央说及此,眼泪再次落下,她忙找了绢帕拭泪,有些歉意地冲林、施二人笑了笑。
“她自己做不到,便求了那尊者,永安与那尊者达成约定,尊者替她守住王朝,她替尊者炼造阴兵。”
“什么阴兵?”
秦央眼里似有痛楚与不忍。
“活人俑。”
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一人。
人死后化作鬼,肉身形态虽有所不同,意识却不会消散。
以生魂为骨,灵土为皮,毁其自主意识,只听命于铸造者,再不可入轮回,是谓活人俑。
操控死后魂魄尚且有违人伦,生生祭杀活人,以未入幽冥的生魂之灵练作活人俑,实乃丧尽天良。
“我与陛下早已在幽冥入册,无法离开此处劝说永安,原想求那尊者放过南陈百姓,却未成想,那尊者竟带走了陛下。”
秦央继续道:“后来我才知,炼造活人俑必须燃烧九五之尊魂灵作为支撑,”她揪着心口,有些失态地喘着气。
“燃烧魂魄实在太痛,陛下难以忍受,逐渐失去神智,肆意毁坏攻击活人俑,那尊者偶然发觉我的魂魄能安抚陛下,便又将我拘押在此处。”她指着那枚明珠,“那里装着陛下的一魄,我日日在此,陪伴陛下。”
她垂下眼,遮住了发红的眼尾。
“事情便是如此,”她道:“前几日不知因何缘故,我忽而陷入沉睡,醒来便知不好。若你们是为陛下所伤,秦央愿替夫君赎罪。”
“我们所来为的便是此事,”林焉道:“有了夫人的证言,南陈或许能早日脱离苦海。”
秦央惊喜地看向他们,半晌,眼里的光忽然又暗去了一半,“我还想求你们,无论如何,不要毁了永安的魂魄,请允许她进入轮回。”她抬眼看向那明亮的一魄,“还有,永安亦是被人诓骗,她还不知陛下遭此痛楚,若两位慈悲,请也不要告诉永安。”
“女皇陛下如何处置,我会交由天帝定夺,”林焉道:“但我向您保证,将此事对永安公主保密。”
秦央闻言低低地叹了声气,手指轻轻覆上膝头的虎头帽。
化为鬼后,容颜便不会再改变,她的面容依然是年轻的皇后,内里却已虚无衰老。她从未想到永安会成为这般模样,那个承欢膝下的少女,抱在怀里的哭闹的女娃娃,仿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她只能一遍又一遍,从一岁的帽子缝到十五岁裙装,期待着她的女儿迷途知返。
“夫人是否还记得那尊者是什么模样?”
秦央无奈道:“那位老人也曾问过我,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出一辙地记忆消除,与刘仁经历的别无二致。
“旁的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秦央道:“若能将我一家三人从苦海中解脱出来,秦央在此谢过,若阁下畏难……”她轻声道:“秦央亦不计较。”
林焉忽而低头向秦央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秦央只是轻轻的微笑着,如同和蔼的母亲,她取下那明珠,又收了窗户的幻境,一个洞口忽然出现。
“从这里走过去便能看见一扇任意门,两位想去哪里,心里默念便可。”秦央道:“这是不久前那位老人告诉我的,之后他便离开了,我虽不曾见过,但想来确有出路。”
“夫人不一起离开吗?”
秦央微微摇头,嘴角溢出一抹苦涩的笑,她从木椅上站起来略微走了几步,一道隐形的锁链晃动出摇曳的光彩,一端隐在她的裙摆之下。
林焉看着她依然貌美年轻的容颜下那一双眼睛,分明没有什么皱纹,却无端让人觉得苍老,磋磨的岁月无法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却免不了从眼睛里溢出端倪。
他不着痕迹地收了心中激荡的情绪,低下头将那锁链拾起,尝试着去解开,无奈那锁链难以用灵力破开,想来或许是当年锁幽冥主时,由众仙君炼成的那根锁链。
林焉无可奈何地放下锁链,却对秦央郑重道:“林焉许诺夫人,十日之内,夫人必可脱离苦海。”
长身玉立的公子站在石洞前,眼里是风华正盛的笃定和明亮。
通过那石洞走了很远很远,施天青才压低了声音感慨道:“虽然永安公主不是个东西,可我还真有点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羡慕她。”
林焉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他把手搭在施天青的肩上,“父母亲情皆是缘分,你日后若能做个好长辈,亦是恩德。”
施天青笑着摇摇头,“若是能有个外甥侄女儿,或是徒弟义子,我必要把心都掏出来给他。”
林焉没有问他的话里为何只字不设想自己的亲生儿女,只道:“那我便祝你心想事成。”
施天青摆摆手,也只不过怅然了半晌,又成了那副嬉笑怒骂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一扇水镜般的门出现在道路深处,施天青伸手碰了碰那水镜,那光芒便粘住他的手。
“阿焉,你有看见什么东西吗?”他望着那水镜,对林焉道。
林焉端详那水镜半晌,摇了摇头,却听施天青道:“有一位动辄打骂欺压我的美人。”
林焉闻言回道:“那阁下真是好福气。”
施天青笑了笑,拂去手上沾染的水渍,对林焉道:“打算去哪儿?”
“皇都。”
施天青点点头,又道:“我要回幽冥养伤。”
林焉知他大抵不愿再见到永安公主,拱手道:“那便就此别过。”
“阿焉且慢,”施天青忽然隔着袍袖握住他的手腕,“那位尊者究竟是谁,我想阿焉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不如我们同时写下,一对究竟如何?”
“此处并无纸笔,”林焉说罢便要去翻灵戒,施天青却揽住他,指尖点在他的心口。
“就写在这里吧。”
衣裳软薄,他冰凉指尖靠上来的一瞬,林焉忽而一怔,只觉滚烫的心尖像是被投到冰水里,猛地一缩。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呼吸,亦把指尖落在施天青的心口。
全然一致的三划落笔,两人同时抬眼看向对方。而后是施天青率先勾唇笑道:“侥幸对上了殿下的心思,施某荣幸。”
他拂袖踩着那水镜而去,消失轻快如同一缕烟,林焉站在原地,轻轻抚上心口。
那里一声,一声。
是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