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夏言的态度
“叔，您这样就没意思了，”胡亥听出了夏言的犹豫，或者说不愿。当然，一个聪明的公子是不会咄咄逼人的。他挥挥手，赵高弯着腰，一路小跑了过来。
“夏台长，赵中那个逆子有眼不识泰山，小的早已与他恩断义绝，没有父子情分了。”赵高态度谦卑地将热茶递至夏言手中，才缓缓说道，面露微笑，礼貌而不失风度，似乎只是在诉说已经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与那在咸阳城作威作福、差点害死王嫱的小太监毫无半分情分一般。
赵中，中车府令赵高的义子干儿，本在宫中红得发紫，已经成为年轻一代的小太监中数一数二的红人儿，却因为贪图五百两银子屈尊前往原阳县做了一件案子。
谁承想，这小小的原阳县城，居然引来了黑冰台的重视，结果在陈维的强力镇压下，赵高唯一的干儿子惨死咸阳。虽说这件事和夏言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毕竟案子因他而起，后来黑冰台更是直接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按理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今天的赵高，却主动为夏言斟了茶，道了歉。
这是态度，胡亥的态度。
黄鹤楼一案，无论谁对谁错，赵中究竟是死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高子亲自给你斟茶认错，言叔你还想怎样？
云鹤社一战，我救你一命。今日私宴却是只字不提，救命之恩不需言谢，只为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多走动走动。
任何人看来，胡亥的要求都不过分，甚至已经很给他面子。夏言是谁，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虽说有点背景，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王陛下最宠爱的十八子给你抛来的橄榄枝，还敢不接着？
夏言却依旧一言不发，盯着眼前的热车，一动不动，快要成了永久的丰碑。
“公子。”沉默许久，夏言终于再次开口了，他一把抓起几颗瓜子，皮都没剥放在口中上用力嚼着，露出了憨厚天真的笑容，“其实我这样的小人物，您大可不必这样的。”
“叔，您这样就没意思了”，这已经是今天胡亥第二次说同样的话，他指了指赵高，又望向西北方向那座虽然目光不及，影响力却遍布大陆的黑色院落，再次苦笑了。
整个黑冰台都是您的，还说自己是小人物，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二人想必很清楚，我还没正式上任。”
有用罗网做情报网，关于黑冰台和自己的事迹，向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夏天一开始便知道今天的局不简单，但救命之恩总得回报，既然对方开口邀请，总得找时间把约赴了。
他本想打几个哈哈把事情糊弄过去，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即便到了台里，李协二人执掌多年，整个黑冰全是那二位的心腹，我到任后不好，也不能推翻既定的政策转而向西，黑冰台是陛下的黑冰，不是我一人的战争机器。”夏言认真地解释着，试图用真诚打动对方，毕竟一人之力，怎么可能让整个黑冰转向，想想都不现实。
你救我命是不假，但报恩也是能力范围，总不能我刚过了个科二就让我开个火箭去上天给你摘星星去吧？
更何况我这个所谓的一把手，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果这就承诺帮你夺嫡，传到陛下耳中，不光我被撸，你这第二的继承顺位恐怕也会不保吧？
公子您是聪明人，就别逼我干着损我利您的事了。
“黑冰台不是帝国重器，而是你们苏家的私人财产。”
一顿长篇大论终于唠叨完，夏言抄起旁边一个砂糖橘就往嘴里炫，以此庆祝自己终于堵住了这位救命恩人的血口，毕竟他不想做秦国的埋葬者，这赵胡组合，实在是太吓人了，他不敢赌。
只是橘子还未入口，夏言便被胡亥的惊人言论吓一跳，整个的砂糖橘还未咀嚼，差点卡喉咙把自己噎死。“你，你说什么？”
震惊之余，他已经忘记用敬辞，对胡亥的敬称从“你”，变成了“您”。
“叔不知道？”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震惊之余，胡亥开始重新审视夏言和先生的意图。
原来夏言之前的种种表现，果真不是藏拙，而是自己这个便宜小叔，居然真的不知道自家那两位的强。只是既然先生没说，自己是不是也不应接着多嘴。
“黑冰台本就是先生和夫人合理开创，叔若执掌自家产业，想必没人敢对你的决定提出反对意见。即便是父王，也会给予应有的尊重。”
夏言蒙了，来着世界最初的那段日子，就是李陈二位在照顾自己，虽然他们不知道自己知道，但他知道父母的强大，却没想到父母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整个黑冰台，都是自己家族的私人产业？
“和其他诸侯国不同，真正令帝国强大的是我们完美的权力运转体系，父王掌管行政，黑冰台执行监督，杏坛则……”。胡亥觉得自己今天说的有点多，言多恐必失，话锋一转，再次对夏言开展了甜蜜的亲情攻势，“叔，茜姨怀着您的时候，胎教的诗经还是母后帮着读的。”
自己还曾享受过这种待遇？不过今天的震惊本就够多，夏言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对方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恐怕是不太好收场。
“杏坛，领导一切？”夏言小声嘀咕到，想要再次蒙混过关，夏言想起来前世听过的一府两院，难道说帝国已经先进到了所谓的三权分立？问题是秦王既然称帝，又怎么可能分权？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秦国政坛的最高机密。
“公子，我才刚来咸阳。”，夏言突然想起一件事，“罗网是您的助力，那杏坛那边呢？”
胡亥终于确认自己这个便宜二叔，果真是对帝国政坛一窍不通，那位先生，当真不愿儿子牵扯进来么？但大哥与蒙氏兄弟交了友好，又有李陈二位的支持，自己如果再不把夏言争取过来，仅凭赵高的罗网，恐怕是难有胜算。
他走下了主位，一把从赵高的餐盘中抓起一只砂糖橘，剥皮之后认真揪着外层的每一根橘毛，交到了夏言手中：“杏坛那边，哪怕是父王，都难以渗透，我们几个，又怎么可能染指。”
杏坛不得干政。
和闻杏书院的毕业生积极从政参军不同，书院内部的杏坛虽是儒家学派真正的核心所在，在政坛上的声音却少的可怜。
在秦国，虽然确实流传着一句“杏坛领导一切”的政治笑话，却很少有人当真，即便是真正了解内幕的帝国上层，也不会轻易前往杏坛寻求帮主。无论是政权更迭，还是民不聊生，亦或者九国攻秦再次发生，只要不涉及灭国危机，杏坛绝不轻易发声。
“如今的局势，军方态度暧昧，除了蒙氏兄弟和大哥走得较近，其他家族和军团并未明确表态。”胡亥挥了挥手，示意赵高可以出去了，才继续说道，“不瞒叔说，满朝文武，支持大哥的人数确实要多一些，包括黑冰台的那二位。”
如今的局势，虽然尚未不明朗，胡亥的最大助力是黑冰台，长公子扶苏则有文武大臣和黑冰台的支持，论纸面实力。优势明显。
“但陛下是不会允许两个特务机构合流的。”夏言突然开，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一语中的，如果军方不参与，那能影响大位宝座的便是拥有一流渗透能力和武力的情报机构，如今赵高的罗网已经明显倾向胡亥，如果黑冰台也转而向西，陛下会坐视不理么？
毕竟这大秦，终究是陛下的大秦。
他，才是太阳，唯一的太阳。
这确实是个问题，被胡亥刻意忽略的致命问题。
大秦帝国，从逆境中崛起，又从逆境中新生，如今已经隐隐有一统华夏的势头。为了保证帝国的千秋万代，父王默许了公子们之间的争权夺位，无论手段多肮脏，父王都没出手制止过哪怕一次，但那是因为足够平衡，局面他还能掌控。
如果黑冰台骤然转向，抛弃长公子扶苏支持自己，父王会不会突然反悔，停止这一场养蛊游戏？
到那时，试图通过拉拢夏家下水获取黑冰台支持的自己会不会被父王拿来当作交代送给那位处置？
如今看来，那位很可能不想夏言卷入这场政治漩涡，既然如此，那自己这所谓的聪明，岂不是差点反被聪明误了？
胡亥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父王对自己的一场考验，私自设宴邀请黑冰台下人台长，李协和陈维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父王的眼线。
“那，该如何是好？”一语惊醒梦中人，胡亥乱了分寸，开始向夏言求教。
夏言不知道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却为这位秦王爱子在内心翻起了滔天巨浪，引得对方瑟瑟发抖，他只是觉得事情有了转机，对方似乎不在逼迫自己表态了。
“我确实来赴宴了， 但只是答谢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再无其他。”夏言想了想，胡亥担心的应该就是自己刚才那句黑罗合流，举起了酒杯，朝着对方轻轻碰了碰。
“公子救命之恩，言没齿不敢相忘。”趁着胡亥还在愣神，夏言收拾衣物，笑着向胡亥辞了别。
胡亥也没有挽留，而是吩咐赵高赶紧出门送送，并携了一袋宫廷秘制的蜜饯，当做见面礼物，刚才光忙着谈事，礼物都忘了相送。
言语不需聊透，互相给对方一个台阶，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