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姑苏之行·公子萧牧
一晃,到了二月底,各处已是春意盎然。
文斐收到侄女文红袖来信,其一行人已抵达金陵文家,文斐即刻提笔书信一封,告知老爷子下山看诊的安排。
五日后收到回信,信上说萧敬奉诏,于三月初三启程回京,文红袖母女二人与萧牧,则随同萧敏夫妇一道,前往姑苏林家静远侯府暂住些时日。
老爷子苏一笑掐指一算:
“那便定在三月十二日,姑苏林府,老夫为那萧家小公子看诊。”
待过了苏见尘的第五七,三月初九这日一早,苏一笑,文斐,苏攸攸并周妈妈与丰伯一行五人,带了简单行李,下山启程去往姑苏城。
从清江镇乘马车向东,沿官道进入宣州境内,一路行了两日,于初十傍晚抵达太湖湖畔,第二日一早登船,行了大约三个多时辰,抵达姑苏城外的渡口。
接着又换了小船沿胥江从城外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达姑苏城内。
一行人在平江路弃船登岸,在距静远侯林府两街之隔,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一路舟车劳顿,老爷子、丰伯、周妈妈三人在客栈简单用了餐便各自休息去了。
文斐则带着苏攸攸出了客栈,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街道两旁除了酒楼茶肆,其他店铺大半已关门,但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因二人尚未用餐,文斐怕苏攸攸饿着,便直奔不远处的望江楼。
这个望江楼比洛县那个要大一些,里面格局相似,此时正是晚餐高峰,堂内人声嘈杂,二人便上了楼。
与此同时,二楼一座雅间内,一个十三四岁的俊美少年,正在点菜。
“上汤蒲菜,
太湖三白,
冬笋烩松蕈,
什锦豆腐羹,
两份米饭。”
少年一派儒雅温和,心中想着,大嫂与小阿遙喜欢吃这家的糕点,便接着道:
“最后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
“好嘞!”小二又唱了一遍所点菜目,确认无误,退了出去。
那边厢文斐与苏攸攸刚落座,不见小二过来,便喊了一声,恰巧这个小二从隔壁出来,高声应道:
“来了,客官!二位要吃点什么?”
……
这边厢,俊秀少年对旁边的小厮道:“墨临,去把窗户打开。”
“公子,傍晚凉,还是小心些。”墨临犹豫着迟迟不肯去。
“无妨,你去开了就是。”少年依然温润谦和,但语气却是不容妥协。
“是,公子。”墨临只得从命。
窗户一打开,春风沉醉,温暖和煦,与此同时,隔壁语声也清晰入耳。
但听一男子欣然朗声道:
“小攸攸想吃什么?”
一道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
“徒儿觉得上次吃得那上汤蒲菜和冬笋烩松蕈都可以,点这两个,师父觉得可好?”
无意间听得,少年只觉这语声极为特别,虽然说的是官话,但又不同于京城女子说话的腔调,而与眼下姑苏城内小姑娘说话的腔调也是不同,加上声音清脆软糯,洋洋盈耳,甚是好听,忍不住好奇,侧耳倾听起来。
只听那男子说:
“自然好的,可还有其他要点的?”
“徒儿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师父也点些个自己想吃的吧,不必迁就徒儿只吃素菜的。”
男子促狭道:
“是小攸攸想吃荤菜了吗?”
“师父~”
“好好好,是师父想吃,嗯~,那就再来个什锦豆腐羹……”
那小二见点的这几道菜,不禁歪着脖子看了看手中的上一份单子,竟鬼使神差地介绍起来:
“客官想来不是姑苏本地人,不妨试试太湖三白,这可是只有咱们姑苏城的望江楼才有的,别处的望江楼是吃不到的。”
男子爽快道:
“好,就来一份太湖三白!再配两份米饭,……小攸攸要吃点心不?”
店小二也是眨着眼睛极为期盼的样子,心里默念“水晶龙凤糕,水晶龙凤糕……”
小女孩似是思考了一下,终于开口脆声道:“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吧!徒儿想带回去给爷爷和丰伯、还有周妈妈吃,他们在客栈吃得一定不甚可口。”
一旁店小二竟如得了不得了的彩头般,兴奋不已,两个雅间一前一后点的吃食居然一模一样,心道今日定非寻常,又高声唱了一遍单子:
“客官要的是:
上汤蒲菜,
冬笋烩松蕈,
什锦豆腐羹,
太湖三白,
两份米饭,
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
见二人点头无误,便退身离去。
“他们居然同公子点了相同的吃食~”墨临笑道。
俊秀小公子也是丹唇微扬,面露轻松惬意,墨临一旁看得不禁心中一叹,公子有多久不曾如此释怀了。
公子自幼体弱,纵有万般聪慧,才华无双,终是一筹莫展,郁郁寡欢。
此次从京城远赴江南求医,一路着实辛苦不易,好在明日神医即可赴林府为公子看诊,一切终究是有希望了。
……
提起水晶龙凤糕,苏攸攸突然想起那位美貌绝伦的林三公子林叔明,那日便是特地打发人去望江楼买了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想必是极爱吃的。
于是挑起话头道:
“师父,爷爷明日要去的静远侯府,是不是和那林三公子是同一个府上?”
文斐点头道:“正是。”
苏攸攸思忖道:
“静远侯世子林伯阳是京城萧家的女婿,林三公子林叔明那日见过的,那么林二公子又是何许人也呢?”
文斐淡淡道:
“这林二公子林仲晔,是位驸马爷,娶了当今青元公主。”
“哦……”苏攸攸想着这三兄弟的名字,伯仲叔季,不禁又问:“师父,可还有林四公子?”
“林四公子林季晨,娶的是当今国舅爷荣国公薛英的嫡次女薛锦。”
苏攸攸不禁乍舌,这静远侯府着实不简单,娶的不是公主就是国公的女儿。
“那卫国公府萧家,可也是皇亲国戚吗?”苏攸攸又好奇问道。
文斐笑道:
“卫国公的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你说是不是亲戚?”
随即又促狭道:“小攸攸这般爱打听,可是想要早早为自己寻个好婆家不成?”
“师父!”苏攸攸一时气结。
听闻师徒二人说起“爷爷明日要去的静远侯府”,隔壁那位小公子不禁心念一动,有了猜测。又听那小丫头打听林萧两家的事,被师父打趣,觉得甚是有趣。
两边近乎同时上了菜,苏攸攸一边吃着一边又道:
“那日在烟雨楼,林公子说若是师父来姑苏城,定要找他去,那明日师父可要去林府拜会林三公子?”
“嗯……,此次为师无甚要紧事,便不去叨扰了,况且林三公子行踪不定,或许此时不在府内亦未可知。”
“哦~”
“小攸攸若是想去,明日随你祖父去就好,为师去别处转转。”
苏攸攸想了想道:
“徒儿正在服孝,还是不去为好,况且爷爷是去为人诊病,徒儿去了也甚是无趣,不若随师父一道出去转转。”
“也好。”
那边厢,俊美少年更是确定了二人身份,原来小丫头的祖父,正是明日为自己诊病的苏神医,那位师父,想必就是大嫂的小叔父文斐了。
这位俊美少年,正是卫国公萧家的小公子萧牧。
桌上几道菜,萧牧挨样吃了,但都是浅尝辄止,而这在一旁的墨临看来,公子今日已经算是胃口大开了,暗中把这望江楼的厨子夸了一番,果然名不虚传。
墨临年纪与萧牧相仿,也是少年心性,见公子不再动筷,自己便开始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起来。
吃罢稍坐片刻,墨临见公子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想是贪恋这外面的世界,毕竟难得出来一次,今日也是二人从林府偷偷溜出来的。
“公子,时候不早了,两位世子夫人不见了公子,必是要着急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牧心中何尝不知,轻叹一声,让墨临唤小二结了账,便起身出门,墨临拎了两盒点心紧随其后。
路过隔壁雅间时,恰巧文斐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苏攸攸从里面走出来,俊美少年驻足相让,文斐点头以示谢意,迈步先行。
苏攸攸随着文斐出了门,似有所感,回身看了一眼,但因为个子小又有些逆光,并未看清身后那人是何模样,便迈着小短腿,一溜轻快地跟着文斐向楼下走去。
只见小丫头一身白衣胜雪,头上的发绳因为一整日的行路奔波,有一边已经松开,摇摇欲坠,随着她轻快的步子,颤巍巍一路飘摇,自己却浑然不知。
……
师徒二人出来时天色已晚,直接回了客栈,老爷子苏一笑尚未就寝,二人叫了丰伯与周妈妈,与老爷子一道,吃了带回来的点心,并商定明日的安排,一夜无话。
第二日,苏一笑与丰伯早早起身,在客栈用了早餐,拎了药箱,丰伯揣着文斐的亲笔书信,便启程去了林府。
只隔了两条街,二人一路步行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静远侯府,丰伯递了书信,等候片刻,出来一小厮,见到二人便热情地招呼道:
“请问可是苏神医一行?”
“正是。”
“世子夫人一早便侯着二位了,快快请进!”
小厮说着,引着二人进了侯府,又一路辗转来到一个独院,名曰“春晖园”,刚至院门口,便有一众人迎了出来,为首的是静远侯世子林伯阳,携夫人萧敏,还有一位同萧敏年岁相仿的夫人,正是文斐的侄女,卫国公世子夫人文红袖。几人相互寒暄见了礼,便直奔萧牧小公子的住处。
除了萧牧主仆二人,苏一笑与丰伯,只留了萧牧的长姐萧敏与大嫂文红袖在屋内。
苏一笑先是对眼前少年一番细看,才请落座把脉,良久之后,问当初是如何得的此病?
萧敏代为答道:
“当年母亲怀他之时,正值父亲挂帅出征南麓,母亲在家中忧思过度,又是高龄产子,因此舍弟出生时尚不足月,生来体弱。后又在三岁上得过一次伤寒,久病不愈,便坐下了病根。”
苏一笑点头沉吟,又把这些年来与此病相关的一切仔细问了个遍,包括每次发病的症状,时间,太医又是如何诊治,用了什么方子,服了哪些药,等等。
萧敏、文红袖与萧牧三人将各自所知悉数作答。
苏一笑闻言,再一次为萧牧把了脉,之后便细细思索起来,萧牧命墨临为苏神医与丰伯倒了茶,几人耐心侯着。
“小公子此症确为顽疾,”老爷子轻捋髯须道:“但也并非不可解。”
话一出口,屋内几人顿时动容,萧敏松了口气,文红袖面现喜悦,就连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公子萧牧,也是难掩激动神色,身旁的墨临更是激动万分,几欲落泪。
“可有何良方良药,还望神医赐教!”文红袖忍不住好奇追问。
苏一笑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
“若论用药,以往几位太医的诊治,就表症而言,并无差错,只是若长期这般,确实难以根治。”
“老夫观小公子体征,乃属气阴耗伤、脾虚肺弱者,单靠治疗表症之方,实难痊愈。须知此症每发病一次,对内耗损便加深一层,待伤及根本,便无力回天……
好在小公子年岁尚浅,虽生不足月,许是调养得当,先天之正气并无大不足,眼下来看,损伤尚未触及根本,或可一治。”
老爷子一番话,屋内几人听得心头起起落落,但都耐心等着下文。
老爷子喝了口茶,继续道:
“只是这法子却是颇为棘手,非须经年累月而不可为。要治此等顽疾,医者须常随左右,观其体征,根据病者不同症期,酌情以相应药物祛邪扶正、固本培元。
除此之外,还需病者身心配合。前者易,后者极难,首要一点,切忌忧思劳倦,再则,远离人群聚居之喧嚣闹市,择山水灵秀之所,吸天地之精华,纳自然之灵气,再加以时日,方可有望痊愈。以上诸条缺一不可。”
言罢,屋内几人陷入沉思,老爷子又道:
“或若身居山林这一条做不到,在家中悉心将养,其他逐条照做,虽不能痊愈,也可保性命无虞,只是平生不可忧思动怒,否则,终将前功尽弃。”
“除此之外,老夫所知有限,别无他法,更无立竿见影之灵丹妙药。”
听罢,萧牧问道:
“神医所说山水灵秀之所,那洛明山如何?”
“洛明山自是疗愈此疾绝佳之所。”
众人闻言均面露喜悦,萧敏正色道:
“神医若能带舍弟回洛明山,常随医治,我萧家定当感念神医大恩,奉重金酬谢!”
老爷子闻言摆手道:
“若诸位信得过老夫,老夫自然可以安排小公子去洛明山治疗。至于重金倒不必了,这本是医者本分,况老夫与令尊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旧识,自当尽力为之。”
几人闻言,心中对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医更是百般敬重,萧敏则婉言道:
“原来神医与父亲是旧识,是萧敏唐突了。”
“无妨,世子夫人无需多礼。”
“若按神医之法,需得多少时日方可治愈?”文红袖问道。
“老夫不敢妄下断言,或三年,或五载,甚或数年,又或期间得了良方,加速治愈,都未可知。”
闻言文红袖与萧敏都看向萧牧,萧敏道:“这三年五载,须得常居山林,三弟可愿意?”
萧牧多年来被病体拖累,心中多少志愿不得实现,如今听闻有望治愈,哪里还有不愿意,别说隐居山林三五载,就是十年八年,只要能得痊愈,他都愿意。遂当即点头:“我愿意!”
萧敏见状,又向老爷子问道:
“不知神医几时回洛明山?”
“老夫最多在此逗留一两日,便启程回去,原本小公子可随老夫同行,奈何老夫家中新丧,恐有不便,小公子需得再等上些时日。”
老爷子说着,掐指算了算时间,道:
“待三月二十五日之后,过了七七,小公子即可前往,届时提前书信至江州洛县黎生草堂,告知行程即可。”
众人闻言心中了然,文斐曾在信中提及苏一笑之子苏见尘与儿媳攸倾音双双离世之事。
萧牧不由想起昨日那个白衣小女孩,摇摇欲坠的发绳似仍在眼前晃动,一时间竟在心底生出一丝生平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
萧敏遂道:“如此也好,舍弟此去几年不能回京,还需知会家父家母,看二老有何旁的嘱托,萧敏也好有所准备。”
老爷子闻言点头,见诸事已交代清楚,天色尚早,便起身告辞。
萧敏意欲留他二人用午膳,被老爷子婉拒,几人便亲自将老爷子送出府门,方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