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忘印(9)
龙晏陪晏淞站在廊下看雪。
晏淞眼望铅云满天、飞雪骤急,脑海里翻腾着与齐、修文、华三位的明霞洞夜谈。
“龙儿,你可知为父对你的期待?”
龙晏错愕地扭头望着父亲。之前他顽皮,仗着晏淞宠爱,每每与他对着干。不论晏淞说什么,龙晏总是能挑出刺来,倒是称不上孝子,也真未曾揣摩过晏淞对他有何期待。
“继承家业,当个名医?”龙晏试着说道。
晏淞苦笑,“以前确实想过。可是经此一番波折,为父心里不在乎这些了。”
怜爱地看着这个中年得子,晏淞欲言又止。伸手替龙晏挡住飞来的雪花,晏淞双手按在儿子尚显稚嫩的肩上,“为父,只希望你平安过此一生。”
“这有何难么?老晏你搞这么沉重?”龙晏一下跳开,故态复萌,“若谁欺负我的话,也得先端详端详小爷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何况,你也知道,总归是我折腾别人的时候比别人折腾我的时候多。”
晏淞叹口气,“章呈祯说的对,你就是历练太少了。莫说是猜度人心,对人情世事的处理也知之不多,这性子,也时让人觉得不甚庄重……”
“我还不知道,原来老晏你期盼的是个老气横秋的龙晏。”龙晏用衣袖拂开将要飘到脸上的几片雪花,又跺跺脚往廊里一步走,“那还不好办么?我以后端着就是了。”
晏淞打量着自己儿子,“你可愿意留在太清宫,跟几位道长修行几年?”
“你是要我出家么?”龙晏跳,“老晏你……你……你这不是断自己家脉么?!你可得想好了,咱们晏家已然三代单传,你老晏可得对得起祖宗啊。”
晏淞又气又笑,有苦难言。
当昨夜齐岱和修文大江向他坦白——其实这些年一直护卫龙晏,他心里便知这龙晏是在他身边留不住了。
当年,老道人似梦非梦之间将龙晏带到他眼前,这个孩子他便是战战兢兢小心呵护,为了护他长大,甚至屡次以一个私家医馆之力与太医局左右拉扯。知他来历非凡,却断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被太清宫三位辈分最长的道长称为“师叔”。三位道长让他和龙晏做个选择,是做个隐身民间的良医,悬壶济世,还是到太清宫修行,做好准备应对或将到来的宿世缘劫。不管最后选哪一个,三位道长都将倾尽力血护他平安。毕竟,当年的张真人为了隐藏龙晏的踪迹,舍身‘登真’才了断了太医局和京城的纠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晏淞再不识时务,也不能仗着龙晏父亲的身份,单单考量一己之私。相比较而言,这太清宫与龙晏渊源更甚。虽然,三位道长没有提及过多的前尘往事,但是他也猜到了,这龙晏前生一定波澜壮阔,所行所为对后世影响至深,导致这一世,许多大事仍只有他才是解铃之人。
龙晏不仅是晏家的独生子,也是人世间的龙晏。
晏淞看着在自己面前脾气一点就着的骄纵痴儿,心中连连叹气。不管愿不愿意,自己这儿子此生注定平静不了,与其掩耳盗铃将来被动挨打,还不如现在就推出去经历经历风雨,练就一番圣人以顺天杀物、纵横世间的本事。
心下一横,晏淞道:“我看,你还是暂留在太清宫吧,跟着三位道长好好修习本事,长养心智,学成之日再返荆江。”
“老爹,你没有打算送我出家?”龙晏高兴地一拍晏淞衣裳,“我就说嘛,你肯,娘亲也不肯啊,你还不是回去也得跪搓衣板儿?”
晏淞气倒,“你娘亲哪里又是这等悍妇?”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龙晏嬉笑,留他在这太清宫,实则正中他下怀,他还有好多未尽之事,哪能一走了之?
“放心,我也只是呆个年把二年而已,不能耽误回去给你养老哈。”龙晏一本正经道,“我在家的一应物品,皆不可挪位,搞不好我哪天兴致一到,就回去看看你们。你就当是圣人易子而教,送我来这太清宫上了书院吧。”
说完,龙晏拉过旁边一件大氅套到身上,跑了。
谭克明看晏淞廊下伫立良久,连忙拿着一个手炉,走了过去。
晏淞接过手炉,道:“这宝珠山下,如此聚雪,风水风光俱好,确与荆江不同。”
“师父无需挂心,齐师父看师弟自小长大,出不了差错的。”谭克明安慰道。
“克明,为师自诩光风霁月一生,近几日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红尘浪里的普通父亲。相对于他的性命安危,莫说财产前程,就是气节也差点拱手相让,如果太医局非要以龙晏性命要挟,我怕是已经曲意前往任职了。”
晏淞给明干诊治,听说了云开父子与太医局的金鱼袋之旧事,当时就联想到自己和龙晏,心中时有戚戚焉。
“师父不是没有去么?没到最后一限,哪里又知道终将如何抉择呢?顺势而为,也不见得就要舍弃本心,弟子对您有信心。师弟在这里历练多,将来作为也必然大。医术上也无需多虑,那不是还有华道长么?”
“克明,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晏淞语气疲惫,谭克明一把扶住,两人慢慢踏雪而去。
龙晏刚一到厨房门口,就看云开与那美妇围着一笸箩热栗子,优哉游哉地坐在门前剥着吃。
龙晏往里一探头,看到郭、李、沈、明四人都在。却是郭津与沈驰音坐在一边吃着一盘剥好的栗子,明月坐在柴火窝里烧火,李焕明揉面起锅蒸馒头。
“这又是办的哪一出?”龙晏奇道。
“我们都入了师门了——”沈驰音笑,依然感到如梦之中,不太真实。
明月和李焕明抽空也对着龙晏点头确认。
龙晏惊得张大了嘴巴,“我这叔公转性了么?”
“性子倒是没转,是怕麻烦吧。”云开自打门口扔进一句话来。
“就是,要不就一个不收,一收倒一天收四个,世上怕也只有他修文大江干得出这种事来。”美妇捡出个瘪了的栗子扔到一旁,语带不屑。
沈驰音冲着两人翻个白眼,口中却催促李、明二人手下加快速度。
“这确是奇遇,难道不庆祝一下么?”龙晏蹲下,毫不客气抓了几个栗子。
还没扔到嘴里,就被沈驰音一掌拍下,“想吃自己剥,难道还从郭津嘴里抢东西吃?”
“已经定了晚上九楼一聚,到时你也去吧?”郭津抓了几个栗子塞进龙晏手中。
“看出境界了吧?沈驰音活该你一把年纪还要叫郭津师姐。”
“本姑娘今日逢喜,不与你计较。”
“可是你们这是什么缘故躲到这厨房来?郭津不是明日才开始当值么?”龙晏看灶间两人忙碌,开口问道。
“二师弟怕我不会和面,四师弟怕我不会烧火,特意过来教我。”郭津笑道。
“那你看也没空看,光被沈驰音喂着吃栗子了,还是学不会吧?”龙晏乐了。
“不会么,我们就先帮着,总不能让别人取笑了去。”沈驰音说着瞟了瞟门口的美妇。
那妇人一听,扔下栗子站了起来,裙袂飘飘,红颜莞尔,“九楼是吧,我也去会会这新晋的便宜师父。”
沈驰音一听,急忙跑出厨房,想要拦住她,可是那美妇功夫竟然不弱,步伐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几番闪避抵挡,竟被她走脱。
云开见状,端着笸箩晃回厨房,对几人道:“赶紧走吧?修文老道晚上这酒,只怕是喝不素净了。”
九楼雅阁,修文大江与美艳妇人大眼瞪小眼,一语不发。
龙晏、明月、沈驰音、李焕明和郭津坐在雅阁的另外一半隔间,竖着耳朵听动静。
龙晏悄悄招呼明月,两人心意领会,弯腰灭了这半间的所有火烛。
妇人见对间一暗,扭头瞟了一眼,“你那些徒弟,果然肖你,净干些不着调的蠢事。”
沈驰音跳起来就要过去讲理,被郭津牢牢抓住衣袖,招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这边灯光一灭,那边两人的动作神情透过半透明的障子纸,便大致看了个明白。
李焕明一出手,将几个镜片相错安置,几个人便对着镜子看了个更加清楚明白。
沈驰音和明月相视一笑,都对这板正儿的二师兄多生几分亲近之感。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苦、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妇人见修文大江坐在那里装死,满口苦涩,幽幽道来,“拜你所赐,我与圣山都经历了。”
“是你自己经历了,圣山哪有。”修文大江见提起了张圣山,知道这“装死”是装不下去了,辩解道。
“如果圣山还好好活着,我也不怪你,至少我还没遗憾到夜夜扼腕感叹。可是你拉他回到这太清宫,却终是让他丢了性命。修文大江,你无愧么?!”
“圣山没死,他闭关了。”修文大江道。
“你骗傻子么?闭关一闭十几年?”
“圣山是我亲师弟,你怎么舍得咒他?真没死。”修文大江捞起一个酒壶,刚喝了几口,就被妇人夺了过去。
“你道是给我施了忘印,就能随便糊弄我了么?”
龙晏等人一听,跳了起来,赶紧都凑到了木格之前,唯恐听漏了细节。
修文大江一听,赶紧制止妇人,“不要瞎说,我怎么会那等秘术?!自师父登真,早就失传了。”
“你若不是我哥,咱俩若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也许信你的鬼话。”妇人冷言道。
龙晏挑挑眉,原来这美妇是修文老头儿的亲妹妹,怎得摸样差别这么大呢,一点没看出来。
“你不要先入为主,也莫要执着往事,安生呆在竹儿岛上颐享天年不好么?”修文大江眨眨眼,接着劝道。
“对于圣山和我们的孩儿,我是生要见人,死要棺椁。你都拖着我多少年了?总不能看我一人孤老,到头来悔恨交加地阖不上眼吧?”
“圣山当下见不得。”
“你放屁!”妇人忽然起身,照着修文大江一掌挥出。
“李焕明,赶紧,赶紧!”修文大江抱着脑袋往外跑,一边还招呼李焕明过去对付那妇人。
明月、龙晏、沈驰音等目瞪口呆。这修文老头儿是真不靠谱,人家李焕明已经知道妇人是他亲妹妹了,如何动手?
这时,只见小小的郭津施施然站了起来,不急不徐地走到了对间,小胳膊一伸,拦下了李焕明,以及准备提步追人的美妇。
“怎么?你也要拦我么?”美妇一看小女孩,威胁道:“不要逼我打你。”
“你听我话,别跟我师父硬杠。”郭津道。
“你把我当是三岁么?还听你的话!你不是还得那丫头喂饭么?”妇人嫌郭津拦着碍事,伸手想要把她推到一边。
不料郭津小手一伸,顺势轻送,照着那妇人腰间一抓。妇人急急回护,却是没有郭津手快,让她把腰间的丝绦抽了下来。妇人一惊,又羞又愤,回身过急,立足不稳,眼看要仰跌下去,沈驰音一个箭步上来托住了她。
郭津甩甩手,心道:想我郭宗林当年也是娇妻美妾,风雅超逸,还没办法治你?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手法确实有些生了。
龙晏、明月看得呆了,听闻沈驰音轻咳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被李焕明拉回原来的隔间。
郭津提着丝绦,安然踱步走回妇人原来的隔间。沈驰音一看,赶忙扶着妇人跟了过去。
妇人怒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歪门斜道!”
郭津道:“把你留下就行,你管我斜不斜道。”
沈驰音赶紧给两人满上茶水,“您既是我们师父的妹妹,咱们便是一家人,何必喊打喊杀呢?”
“我修文青与他修文大江,早已形同陌路。”妇人冷冷看看眼前两个丫头,“他杀我孩儿,抢我夫君,我没有真杀了他,他还不多拜拜菩萨!”
郭津道:“不对吧?我师父抢你夫君?我师父可是修道之人,你莫要乱说。”
修文青一瞪眼,“我与圣山情真意笃,是他非哄着圣山回太清宫冒险,后来也因此送了性命,这还不是抢?”
郭津道:“师父不是说了么,圣山师叔闭关了,你且等一等。”
“他说闭关,是怕我找算他!他道我还像当年那般轻信于人么?”
“那你的孩儿,总归不是我师父杀的吧?暂不说修道之人贵生轻物,就说在亲缘上,那也是他自己亲外甥,怎么会杀了他呢?”郭津道。
“我那孩儿……被他抱走,一去无回。要是好好长大,”修文青一指沈驰音,“也得如你一般大小了。”
沈驰音一看她神情、声音无不凄楚,心中颇为同情,但马上想到了要点,“你是说,师父因为这件事,对你施了忘印?”
“那个秘术,据说除了张真人便没有传人了,但我确实在他走了这一趟之后,很多事情都记不真确了,难道不是被施了忘印么?”
“我师父虽然有时行事颠倒,但被人尊称为一代宗师,也不是靠欺世盗名。我想,您对自己的兄长应是误会很深。” 郭津一推茶盏,示意沈驰音给换上热茶。
沈驰音赶紧照办。
郭津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道:“我们师兄弟,都是崇侠尚义之人,做事敢说是帮理不帮亲。您且耐心等待,终能还你一个水落石出。”
沈驰音闻言,也点头确认。
修文青一看,郭津年纪虽小,说话有条有理,沈驰音等人又很听她的,当下不再争吵,低头一声不作。
郭津把丝绦递给她,修文青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衣饰收拾停当。
“那咱们就定个十日之期,”修文青道,“十日内,我不再涉足太清宫逼迫修文大江。但你们得在十日之内,查清楚事情,给我一个交待。”
“可!”
郭津斩钉截铁说完,小手一翻做了个请。
妇人袅袅然走出雅阁。
明月等人赶紧汇到郭津身边,“咱们还真去查师父的这些旧事?”
“你没有听到么,她说自己被施了忘印。”郭津道,“我想,她此番前来,一是为着弄清往事,二就是要师父帮她消了忘印。”
看看眼前高她一截的龙、明、沈三人,郭津又道,“你们不是也想知道究竟是谁会这秘术么?那就借河架桥呗。”
修文大江伏在屋顶,听闻此言,眼皮一跳。
坐在桌边的李焕明轻咳一声,剩余四人齐齐看向他。
李焕明伸手指了指屋顶。
龙晏赶紧道:“大逆不道!哪能真的去查自己师父?回去该烧火的烧火,该练功的练功,都太闲了么?!”
沈驰音道:“可惜了这桌席面!反正师父走也走了,要不然咱们先吃?吃不完的,也别浪费,找两个好菜,带给云开道长尝一尝,怎么说咱们大师姐还得在人家手底下历练一阵儿。”
明月道:“也给师父带几壶好酒,菜不菜的就算了,反正师父也不在乎。”
修文大江在屋顶冒雪扶额:这帮不肖徒,明里暗里编排为师,真当为师听不到么?
华复玉一回头,看到齐岱与修文大江走了过来。
“为什么约在山顶?”齐岱问道。
“当年,隐云师叔最爱在这山顶,听松涛与海浪之声。”华复玉眺望大雪纷飞之中的苍兰海面,一指东南方向的隐约海岛,“所以,师父才在竹儿岛伐竹植松,再造了一个小小宝珠山,供养了师叔的魂魄。”
齐岱和修文大江各自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修文大江才道:“我两次施用忘印之事,恐怕要露馅。”
华复玉回头一看,自己这师兄不复往日轻世不羁,竟然有些忧郁。于是,双手结印,掌心上抬,宽大道袍中一股强大气息勃涌而出,在山顶做了个隔音的结界。
修文大江一看,倒背着手跳上一棵古松,复又盘腿坐下,抬头看大雪在头顶自结界处旁落。
“阿青一直以为当年与圣山有情,并且怀了圣山的孩子。这么多年了,追着我不放,非要见圣山。我避之不及,解释又没法解释,愁死我了。”
齐岱飘身站在松树的另一个枝桠上,“圣山当年倜傥俊伟,才行高远,也不怨阿青会心生爱慕。说起来,倒是咱们兄弟欠了阿青。”
华复玉走到松树下,负手而立,“要我说,还是三师兄欠妥当。”
修文大江胡子一挑,“老六,当时还不是你张罗着把我推去的,你道我愿意去骗自己的亲妹妹么?”
华复玉道:“那你何不直接把阿青关于圣山的所有记忆一并抹去,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让阿青误会圣山呢?”
“我这不是……”修文大江吞吞吐吐,要说不说,半天才赌气道:“我只这一个同胞妹妹,偏又生成那副样子,眼高于顶,形单影只半生。好不容易看上圣山,她自己又被师父认定是做那件事的合适人选。事了,她又从不想要做道士,我总不能让她知道圣山只是谨尊师命而行,并无意于俗世情爱,叫她自己觉得这世间一点念想也没有,整天游魂似的飘在竹儿岛上,终老了事吧?”
华复玉与齐岱对望一眼,“这些年,阿青每次来,都是过几日就走,且等她自己决定吧。”
“这回不同了,”修文大江道,“我那四个徒弟,加上咱们那师叔转世的宝贝龙晏,捣鼓着与阿青一起查证忘印一事,正准备揭开本道老底呢。”
齐岱禁不住笑了。
修文大江听到声音,转头一看齐、华二人均满眼趣味地望着他,觉得心里更冤了,“我说我容易心软,干不了这事,你们不听,非得说阿青是我亲妹妹,我去最合适。我去了,这许多麻烦还要我一人承担么?”指着齐岱道,“齐小岱,你行二,掌门师兄太过正经,干不了这事,可轮也轮到你了吧?我代你走这一趟,你这么多年还曾表示过吗?”
齐岱笑道:“师父七个弟子,他不是最向着你么?你还用我表示?”
修文大江一听,看着山下的大墓黯然道:“你们哪一个敢说师父偏心?要说最疼爱,那还得是圣山和老华。我不过是被师父偏心些吃的喝的,圣山像个老来子,老华像个小棉袄。”
三人沉默良久,修文大江忽然抬头看看齐岱,道:“我想去看看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