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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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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太清镇只剩下最后六十里,要是再勉力赶一赶今夜便能到,李千沛提出投店的建议阙蓝并没有反对。

    吃饭的时候阙蓝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吃下李千沛夹给他的东西,他不爱吃青菜,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还总是捉弄他,只给他夹青菜,今日投宿的这家店大概是新建的比较上档次,房里有残留的漆味,菜色倒是格外丰富又可口。

    才刚刚吃完饭,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酸甜气味。

    “嗯……什么味道?”

    “很香吧?”李千沛漫不经心地说,“来,张嘴。”

    是什么柔软冰凉的肌理贴在舌头上,牙齿稍微一用力那爆炸的果汁瞬间充满了口腔,阙蓝惊讶于水果如此丰盈的味道,一不小心咬到了滑溜溜的果核。

    “甜吗?”李千沛问他。

    “嗯……”他闭着嘴回味这如同神迹般的甜美,然后问,“哪里来的?”

    “甸州来的,昨日才刚刚送到这里。”李千沛说,“只有十几颗,先给你剥五个,剩下的明日路上吃。”

    “所以……”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触摸桌上完整的水果,摸到了粗糙且圆的果壳,“这是荔枝对吗?”

    李千沛愣了愣。

    阙蓝低头笑了,自嘲般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吃荔枝,以前只听一个在南边经商的恩客说过。”

    大裕只有甸州和游州仙州出产荔枝,产量倒也可观,只是这种美味的水果很难存放运输,冬季帝京的荔枝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之前蒲开垚为了哄寄南开心花了近百贯只买到十颗。整个大裕真正尝过荔枝的百姓万中无一。

    阙蓝呆了十年的角州处在帝国东北,别说吃到了,可能连见都很难见到。上次打算去邀月楼喝一斗合的时候他曾提过,结果无论是酒还是水果一样没尝到,还搭进去一双眼睛。

    如此冬季,要从千里之外运来荔枝一偿所愿,可以想象她在这上面费了多少心思。

    第一次尝试,没想到在分离倒计时的路上。

    “喜欢吗?”李千沛问他。

    他没回答,转而站起来,背过身去讲起另一件事:“我刚刚上岛的时候还没有发身,因为小时候服药的经历身子很差,刘鸳儿一度认为我活不下去,可是命贱,好活。”

    “我们不是早就讲好不能说这种话了吗?”李千沛打断他。

    “嗯……后来继续当了两三年娈童就没人要了,长了个子奇奇怪怪的,刘鸳儿就让我接女客,我记得之前跟你讲过,娈童出身极少能接女客的,因为对女人的身体陌生恐惧,对自己角色转换不能适应,各种因素会导致……无法人事。”他背对着李千沛,她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当然,我也不例外。”

    她有些吃惊,这种事也是他第一次讲起来。

    “后来试了很多办法,内服外敷吃药扎针,身子越来越差,所幸我这样的人并不像那些爹疼娘爱的男孩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并不在乎,但是惶恐这样不中用会被驱逐出岛。”

    他那时候有监视刘鸳儿的任务,出岛之后等着他的不会是自由,而是董捷彬的清洗。

    “不过,角州向来保守,上岛的女客也不见得非要买//春,类似于燕舞坊的菜肉馆,许多客人需求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接触排解寂寞罢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恩客,她点名要了我,说我长得像她年轻时的回鹘恋人,他们在边境做买卖时认识,她给我讲了许多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很爱听。也是她告诉我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叫荔枝。可是她毕竟是客人,而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男倌人……”

    “当时我十六七岁,她已经过四十,皮肤黯淡身材臃肿,可是……因为她我对女人的身体不再厌恶,甚至感到了超脱的美感,我曾在暴雨夜脱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坦白地告知她我的隐疾,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只是说若有需求会去找别的倌人。然后我们整个通宵聊天,她讲我听,她告诉了我许多书里面没有的东西,山川河流、江湖氏族,她去世的回鹘恋人。”

    “如此两三年间,她在角州与孔州做生意,每两三个月来一次。我也说不好与她之间的情谊是什么,最后一次我们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了身体的萌动,陌生、轻快又热烈,之后几天的早晨我都能感到从体内苏醒的本能,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小驼背告诉我她的商船在海上遇到暴风……而我,被送去了酒仓。”

    李千沛走到他身前,自从失明之后,她很难从他脸上看到更多的表情。感到恋人身上的热量,阙蓝把冰凉的掌心贴到她脸上。

    “然后我又变回到以前的样子……无用无能干瘪枯萎,直到你出现。”

    明明他的眼眸中一片混沌,但是李千沛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凝视。

    “第一次,玉龙的手像这样……”他的手掌从她脸颊滑下沿着肩线到胸前,再划过肋下转到腰后,“后来你察觉到被下了药,而你不知道……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了快要裂开的冲动

    。”

    可能因为阙蓝的抚摸,也可能因为他讲的这个隐密,李千沛身体仿若失重般的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顺着他放在腰后的手,向他贴近了一些。

    “看日出的时候也是,在刘鸳儿密室里找身契的时候也是,更不要说在东庐王府第一夜跑到我床上来……那一晚我真的憋得腰都疼了,然后你就断片了。”说到这里,他无奈地笑了,呼出一口荔枝味。

    “在皓灵宫那次,你问我,以前与女恩客怎么做,我说不记得了。”他的手掌把李千沛的身体贴到身前,“我哪里是不记得。”

    “我根本就没有。”

    “你老是说,你忍不住摸我,而我羞于出口的是,你一摸我我就……”他撇过头,实在不好意思说完剩下的话。

    李千沛的侧脸靠在他胸前,问:“怎么今日才跟我讲起这些?”

    “因为……”因为我担心现在不说,以后没有机会说了,“自从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你,我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回到了以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千沛仰起脸看他,却只看到他的下颌,她从未想过失明这件事对他的打击这样多面,若他一直无法自我和解该如何是好?

    刚刚加快的呼吸顿时凝固了。

    “玉龙你知道吗,我原本不在意的,我原本没有那种男性自尊心的,我原本身体羸弱精神空虚,大概活不到三十岁,可是你来带走了我,从此,强健我的躯体丰盈我的灵魂,滋养出了我从未有过的自尊,还有……爱。”

    可是、可是。

    一切短暂如同梦幻泡影,我意外得到又注定失去。

    她踮起脚吻上了他荔枝味的嘴唇。

    “这是第几个?”

    他曾说他会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个亲吻。

    “第五百二十个。”阙蓝顿了顿,用手指抬起李千沛下颌,再次亲了下去,“第五百二十一个。”

    “师父你眼睛进沙子了?”

    客栈屋顶上,一个裹头巾的大胡子用头巾尾巴上的流苏抹眼睛,他身边的少年问他。

    他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头上,隔着头巾也不痛,“你啊你,还不懂。”

    “小鸾哥哥说的话跟阿妈说的好像,”希日莫坐在屋顶上,瓦片硌得他时不时挪动一下屁股,“阿妈跟我说,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阿爸分离,阿爸等了她好多好多年,阿妈还跟我说,若不是因为阿爸,她可能活不到回草原那一日。她常说,阿爸是她的灵魂她的尊严她生命的一部分。”

    说完这话,一大一小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李千沛的房间熄了灯,星野寂静寒雾下坠,希日莫嘟囔一句:“我想我阿妈了。”

    “我也想孩儿他妈了。”王老四说罢,躺倒在参差的瓦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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