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尸
徐一品闷闷咳嗽几声,对李小满说:“小王爷,伯衡觉得有点冷,我们回厅内吧。”
李千沛与桥上的寄南点点头,转身便要去寻阙蓝,只是此刻大量宾客返回宴会厅,她一时之间找不到若荷为自己引路,索性趁没人注意钻到屏风后面。
入了三更,宴会差不多接近尾声,按照寿王早年在帝京的做派,宴饮将要持续到鸡鸣平旦之后,最后留下些“志趣相投”的人做些“志趣相投”的事。今日来的高位大员不少,或许会令他稍加收敛。
后面的院子是一排别致的厢房,也是李圭用来招待宾客的,此时进进出出的皆是换了衣服的宾客。她抓住一位管事,问:“可有见到若荷?带着一位皮肤雪白的蓝衣的贵人?”
接连问了好几位管事,都摇头。
小小的爬虫沿着李千沛的心脏串成线,轻轻地咬着她。
无奈,她便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找,其中还撞到了衣带半解的白芷汀,两人熟稔如此,本不该有多少尴尬的,只是今日男花魁心事太沉,女将军心急如焚,两人相对无言片刻,还是李千沛说:“阙蓝不见了,我在找他。”
“或许去了偏院,你沿着水池往北再走走。”白芷汀提醒她,神态中带着郁郁。
只是眼下,李千沛即便是再担心白芷汀,也只能容后再议,拍了拍他的臂膀,转头便走了。
往北去,穿过一片几近枯死的柳树,她看见偏院稍显陈旧的院墙,不像是有人在居住的样子。
“小鸾?”
她进入院中,一口枯井几棵矮树,地上积雪确有非常明显的脚印,大小上来说是男子。她踩在脚印走到低矮的厢房门外,门没有上锁,一根手指微微一推便敞开了,房间里的格局很像凤池山给道童的单房,靠墙有一排长长的床铺,成年人伸不直腿,儿童却足以睡下十几名。
想来这里原本是寿王豢养娈童的地方,搬去河州之后虽然有人打扫旧宅,这个院子却没有多少照料,才过三年就显出了破败。
李千沛从厢房里走出来,这边的脚印有些乱,很明显不只一个人到过这里,两人甚至有些纠缠,脚印出现了滑痕。
最终这串两个人的脚印延伸出了院子,往水池边去了。
额上的脉络暴跳两下,心脏上的爬虫肆意地撕咬着她,再次在腰畔虚握一空,这怪异的氛围令她只有紧握兵器才能心安。
再往前走便没有灯火了,地上的脚印也看不见,她有些犹疑,这里远离宴会厅又黑又静,听见身后有人踩到雪里的咔哧声,猛地扭身,兔起鹘落间一拳已经逼到来者的脸前。
是若荷。
童子睁着大大的木讷的双眼,即便拳风到了眼前依然一丝害怕都没有。
“你把阙蓝带到哪去了?”她厉声质问。
若荷歪了歪头,似乎听不太懂她的话,只是说:“中贵人宣旨,请将军前去接旨。”
“中贵人?”
“是,李晟海大人。”
可是……阙蓝还没找到,或许他回到宴会厅了呢,或许也正在找她呢。
她跟着若荷快步返回宴会厅,除了蒲雪华老爷子这种圣上特免的老臣,其余宾客无论东西两边,整整齐齐的跪在厅门前。
桥上站了个穿着华丽的贵人,手里举着没打开的诏书,真的是李晟海。
李千沛快步走过去,左右梭巡几遍,依然没有看到她寻找的那抹湖蓝色,她心内一阵热一阵凉,来回折磨着她。
“臣,李千沛,接旨。”
她单膝跪到寿王身侧。
“你干嘛去了……”李圭咬着腮肉问她。
李晟海缓缓舒展诏书,用他一贯温和清晰的嗓音宣读:
“朕获奉宙宗,无有懈怠,景命有仆,祚胤克昌。兹尔玉龙将军,行有枝叶、道有缁磷,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礼,卫我家邦、固若磐石,世德钟祥、崇勋启秀。
兹特封为郡主,封号嘉字栖。予册予宝,宜敬宜承。钦哉!”
半晌,李千沛额头贴在雪地里没有动弹。
她此刻才逐渐回归味来,咀嚼透严芝翎半个时辰前抱怨的那句话:这请客吃饭,由头是什么呀?
她微微侧头看一眼身边跪得懒散的寿王,不至于今日组这样大的局只为了赶自己上架受个封吧。上次在凤池山芷欣宣旨,她回来即刻写了折子推拒,今日便要当着这样多的达官显贵再把诏书读一遍,小皇帝非要她当这个郡主不可吗?
李晟海见她没有响动,别的宾客当然也不能有什么动作,便高声说:“栖郡主,接旨吧。”
臣,接不了。
这四个字已经到了舌尖,她却咬紧了牙,不让它们出来。
伯衡伯衡,现下该如何?
此刻只想杀了李小满,不知又缠着伯衡上了哪里。
“想什么呢?快点。”寿王抵着肚子上的肥肉,姿势难受,一
个劲地催她。
咕噜咕噜。
桥下的水面上鼓出几个大泡,在之前寄南最后坠入的位置,紧接着一个人从水里漂浮起来。
是个男人,趴在水面上,看不到是谁。
水池东侧的女眷中间响起好几声尖叫,西侧的男人们也纷纷望向那飘起来的“浮尸”。
“快!照亮!”寿王脸色一变,从地上弹起,指挥着小厮们把铜镜前的烛火再次点亮。
光亮恢复到寄南献舞时候的样子,铜镜的光全部投射到水面。
“啊——”这一次,李千沛看见尖叫的是卢氏。
欧阳铖!
水里飘起来的男人好像是欧阳铖。
“快!下去捞起来!”见惯大场面的薛同舟声线沙哑,手抖得不能自已,虽然认出了那人身上的衣物,但是他不相信那人真的是他的亲家。
现场陡然变得喧哗,寿王搀着老宦官从桥上缓缓走下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关心池中的人是谁。
薛同舟的喊叫并没有支使动任何一个人,在场水性最好的是他自己。他一把脱掉自己厚重的外袄,费力蹬掉包裹小腿的皮靴。
此时,水里那个男人突然翻了身,脸与胸口露出水面来,果然!正是欧阳铖!他鸦色的外袄被人脱去了,露出内里那件浅芦灰色的华丽圆领袍,胸口一大片染得血红。
紧接着,欧阳铖身边再浮出一个人,就是这个人在水下将他翻转了一面。
这人雪白的皮肤在泡水之后像冰雕一样。
“小鸾!”李千沛大呼一声。
在欧阳铖身边的人是阙蓝,他上半身刚刚浮出水面,只觉得钻心刺骨的寒意席卷,只好再次沉到水下,缓缓靠近似乎失去生气的欧阳铖,抬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他那双白净修长的手甫一抬出水面,在场再次爆发一声惊呼——他握着一把匕首!
遭了,李千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靴子,那把属于袁氏的宝石匕首不见了!什么时候丢的呢?她竟然毫无防备,只能是……阙蓝了。她敲了敲脑袋,回忆起他离开之前的情景,在水池边,在寄南表演的过程中,吃了一口就掉落的杏干他非要去捡,难道,就是那时?
“小鸾!”李千沛脑中一团乱麻,扭头看了看只顾着李晟海的寿王,脱靴子骂脏话的薛同舟,湮入人群的严芝翎,以及逆着人流向她跑来、咳嗽不止的徐一品。
这……这才是今日宴会的目的吗?
是谁,谁设计了今日的圈套?小皇帝?董氏夫妇?还是寿王?为什么选欧阳铖?为什么选阙蓝?
顾不上更多,在薛同舟脱下靴子之前,李千沛扑通一声跳进池子。
我这池水有三丈深。
恶寒并没有影响到她,刚游到阙蓝身边就闻到了剧烈的血腥味,欧阳铖的伤口依然汩汩流血。
阙蓝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着匕首,举在半空中,茫然得像个孩童。
“别怕。”她知道眼下再着急也于事无补,伸手探了探欧阳铖的鼻息。
脸色变成青灰的帝国计相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他死了。”李千沛说,抬头看着满脸无辜的阙蓝,众目睽睽下,他成了杀死欧阳铖的疑凶,“去岸边。”
她将匕首收回鞘中,环住他的肩,感到他恐惧的颤抖。
薛同舟游到了他们面前,抓起欧阳铖的一条胳膊,怒目指着阙蓝,情急之下破口而出沧城方言:“机次垮隋冷火丢里(这次看谁能护着你)!凶手!”
“薛公无凭无据切莫信口雌黄!”李千沛挡在阙蓝身前,眼神凛冽,丝毫不惧地直视着他。
最终欧阳铖的尸体被薛同舟亲手拖到岸边。
卢氏顾不上礼仪提着裙子沿着拱桥跑到西侧,雪地湿滑,她从下坡桥面滚了下来,头上金灿灿的珠翠撒了满地,额头磕破了她却毫不在意,连滚带爬地伏到欧阳铖的尸体上,已经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是哭喊不休。
薛同舟一把抓住阙蓝的手腕,若他真是一条恶蛟,此刻该是浑身鳞片炸起,“今日你不赔条命给我,咱们谁也走不出这王府!寿王殿下!中贵人!京兆府尹大人!还有大理寺卿,你们谁管这事?贯不撩隋牙把咻挖(管不了谁也别想活)!”
阙蓝的一双手腕,海蛟与玉龙各执一边,反复拉扯中,只有他惶然地瞪着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