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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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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小了些,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东西两侧的宾客在锣鼓的催促下走到了水池边上,目光齐聚被铜镜反光照射的桥面。寿王府这个贯穿全府的狭长水池像中轴线一样将府邸切割成对称的东西两半,宴会厅外面的石拱桥桥面宽阔,双侧的石栏杆上挂了些湿水的藤蔓,最高点离池面约一丈有余,若舞姬走上桥面,那么在场的所有观众都要仰视她。

    出于礼仪,宾客们虽然急切期盼却保持着基本的安静,耐心地等候着舞姬的出现。可是半刻钟过去了,桥上依然只有薄薄的积雪。

    举着铜镜的小厮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全府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真的是,你们帝京一个舞姬排场这么大吗?”薛同舟抠着腰上痒肉,说出了第一句不满,以他的嗜好,确实对舞姬兴趣缺缺。

    亲家欧阳铖附和着说:“薛公所言甚是,这些勾栏里出来的男倌人女倌人,有人捧着,都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大部分时候欧阳铖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只是先前在席间听到几位三司的属下议论相权,从头至尾都只有董白二人,好像他这个帝国计相就不算肱股宰执了一般,无名火烧得灼心,戾气稍微重了些。

    薛同舟瘪着嘴,转头睨一眼面色不佳的阙蓝,明明隔着寿王还有三五位大人,他的话却字字清晰的蹦出来,“欧相说得对,有人护着,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看似在侮辱从迟迟未登场的寄南,实则每一句都指向阙蓝。

    寿王适时指了指桥后的池面,叫一声:“来了!”

    哇——

    东西两侧皆发出一声整齐的赞叹,走神的小厮齐刷刷将十几面铜镜转向桥后池面。

    只见一个玲珑的人形出现在池面上缓步走来,是的,就是在水面上走路。

    寄南穿着贴身的苎麻薄衣,与肤色接近的衣物清晰地勾勒出她妙曼纤长的轮廓。赤脚踩在水面上,池水浅得没有淹到脚背,长发贴着头皮编成了辫子,点缀着小小的绢花和干果,头顶装饰了一支长长的鲜红羽毛,一张骨白色的面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远看像是某种野兽的头骨。

    她拖着步子在刺骨的水面上行走,眼光凌厉的从面具的眼窝里露出来,她在模仿动物,一头美艳的母狼。

    “水池只有一寸深吗?”李千沛惊呆了,不相信真有人能水上自如的行走,随手拍了拍寿王圆滚滚的肚子。

    “哼。”李圭厚嘴一撅,非要卖个关子,“我这水池有三丈深。”

    李千沛手握拳,拳峰钻到李圭侧腰的肥肉上,“说!”

    寿王笑起来格格格,浑身都在抖动,像个巨型婴儿,“别闹,好好看。”

    就在表兄妹闹腾的时候,寄南已经抓住桥面上垂下的两根藤蔓,身体在空中几次翻转,跳到了桥面上。

    手指成爪撑在地面上,背脊流畅的伏低,饱含侵略性的美感倾泻而出。

    忽然,池塘两边响起了箫声,是甸州仡佬族特有的短箫,粗粗的陶制箫杆,回音空灵萧索,乐师们在铜镜后面吹奏,镜子的弧度又将箫声折返到人群之间。

    这绝对是帝京氏族家宴开先河的第一次,没有丝竹的迷离箜篌的骄奢,更没有编钟的庄重和舞姬搔首弄姿的卖弄,不整齐的箫声将雪中的王府幻化成山林,一头母狼将要带领狼群穿越雪线,争取更多的食物更广阔的栖息地,在这之前她必须只身走一次陌生的山路。

    可是她在悬崖上遇到了落单的猎人。

    他也不是非取她的性命不可,可是一人一狼狭路相逢,只能是生死各半的下场。

    寄南将一条腿抬起,模仿将要进入战斗状态的平直狼尾,紧接着箫声骤停,她那纤细的四肢不知从何而来那样大的力气,单脚空翻站在了石桥的栏杆上,栏杆宽不过两三寸,刚好容纳寄南一只脚掌,她单脚稳稳立住。

    林间罡风吹动挂凇的松柏,沙沙。

    乐师们摇动沙鼓。

    她是狼群的首领,红色的羽毛展示着她卓越的战绩,可是遇到的猎人,经验丰富又心如铁石,将她逼到了悬崖尽头那个边缘,一只脚已经悬空,她紧紧抓住冰块一样的岩石,发出可能是生命尽头的一声嗥叫。

    啊呜……

    寄南优美又充满力量的动作一一展开,身上的薄衣被汗水润湿贴附到身上,再因为体热蒸成一缕一缕的烟雾,像是母狼炸开的毛发。

    只有奋起一搏才有生还的希望。

    箫声再起,这声音若是有形有质该像波浪一样贴着水面向前铺开。母狼皱起鼻子,露出尖牙,一人一狼的心跳在此刻合二为一,变成敲击地面的鼓点。

    乐师们的脚在地上踩跺出越来越快的节奏,地面的震动令人耳朵胀痛。

    阙蓝被震得胃里翻涌若浪,咬了一口藏在手里的最后一颗杏干,他坚持不下去了,凑到李千沛耳边低声说:“我想……去休息一下。”

    “我陪你去。”李千沛

    扶着他。

    阙蓝摇摇头,说:“请殿下让若荷带我去就可以了,你专心看寄南跳舞,好歹也是当姑姑的人。”话刚说完,手里的半颗杏干无端脱手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弯腰去捡,碰到了李千沛的靴子。

    “诶,让若荷给你多拿点,捡它做什么?寄南跳完了我就来找你,好吗,很快的?”

    “嗯。”他点点头,转身跟着若荷回到了宴会厅。

    李千沛目送他消失在主人位背后的屏风一侧。

    鼓面重重一击!

    母狼强壮的后腿蹬在岩石上,身形在空中完全舒展开,伴随着倔强的旋转,经验丰富的丛林之王准确地跃过猎人的头顶,落到靠山壁的一侧。

    寄南这一跃竟然跨过了整个桥面,用腰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残影,落到了另一侧的栏杆上,赤脚在石材上发出两声啪嗒。她扭动上身,口中呼出又长又低沉的一声:“呜……”

    乐师们停止乐器演奏,紧随她附和一声,“呜……”。

    母狼在处境反转的猎人身前来回踱步,再低沉的发声,“呜……”

    “呜……”

    这一次附和她的不只是乐师,还有水池边的少数宾客。

    母狼露出利爪,龇牙而出,头顶长长的羽毛震动,她每逼近猎人一步都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喊。

    直到现场的每一名观众都变成她庇护的幼狼,站在她身后为她呐喊。

    砰!

    猎人拿出了□□,搭上了最后一支箭。

    乐师们拨动嵇琴的一根空弦,仿似箭尾卡在了弩弦上。

    寄南惊惧地在栏杆与桥面之间反复横跳,躲避□□的射程,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双腿在雪地里拖行出长长的痕迹,可是她别无选择,若她此刻退缩,猎人便会带着十倍百倍的人和武器来猎杀她的族群,她只能全力一搏。

    不过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沙沙沙。风掀起雪幕。

    就是现在!

    她奋力一扑,用尽了她身体里最后的磅礴力量,是人力远不可及的一次攻击,可是!咻!那支箭弩飞速离弦,直奔她的心脏。

    “啊——”水池对面的女宾客中间爆发一声惊呼。

    寄南刚刚舒展的身子在空中顿住,与皮肤几乎合而为一的薄衣在胸前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她的背脊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后弯,摇摇欲坠的在栏杆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呜呜……”母狼发出一声断续破裂的嗥叫。

    再次绷直身体,寄南脸上的骨白色面具碎裂,露出她满脸的泪痕,双手在空中抓握数次,终于抓住了猎人的衣袂,最后她裹挟着他向后坠入悬崖,扑通一声落入池水中,激起一片飞溅的水花。

    果然,水池有三丈深。

    箫声再起,伴随着穿插的沙鼓,宛若一首哀恸的悼曲。

    水波荡漾,曲声骤止,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好!”寿王率先高喊一声。

    似乎这一声喝彩之后,观众凝住的呼吸才敢继续,现场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喝彩叫好此起彼伏。

    寄南呢?

    李千沛在挂佩刀的腰侧虚握一次,今日没有带刀。

    她也被这场人狼之间的角力深深震撼,环视一遍四周,刚刚池中的水花太高溅到了靠前的宾客,有几位已经去了后院更衣,其中包括欧阳铖,只有薛同舟一人站在池边,即便胸前湿了一块也毫不在乎,久久不停地鼓掌叫绝。

    哗!

    万万没想到,寄南在刚刚落下的水面上再次露出上身,抓住藤蔓登上桥面。

    腊月飞雪中,浑身湿透的母狼站在桥的最高点,向在场的每一位宾客鞠躬致谢。

    表演结束,并提前锁定明日叱咤榜榜首。

    寿王接过管事递来的裘皮斗篷,亲自走上桥去为她披上,两人携手再次向宾客致谢。

    “我没说错吧,无与伦比。”徐一品走到李千沛身侧,寄南在他眼中闪闪发光。

    “我以为……”回想起去倚风斋的几次,总觉得那里的倌人皆是弱不禁风软玉温香,寄南琴舞双绝的评价她也从未放在心上,谁料到却是这样的舞蹈,“忽然迫不及待想听她抚琴了。”

    “抚?”徐一品摇摇头,却没有纠正她。

    “所以这个舞……是她自己编排的?不像是中原的东西啊。”

    “是她母亲,你的……”身边的李小满专心听着他说出的每个字,不能暴露寄南姓袁这件事,他顿了顿,“他父亲在甸州边军历练不到两年,回来时就带了她,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儿,父亲画了许多幅她母亲的画像,大致就像她今日这样的形象。”

    “所以她母亲是仡佬族?”

    “不知道,画像里她母亲身边伴随着许多狼……只是,寄南六岁的时候他父亲便不在了。”说到这里,徐一品自觉地停下,怕再说下去该伤

    神了。

    李千沛十六岁下山的时候,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便与其余活下来的袁氏女眷一同发落教坊司,徐一品只带回来芩姑姑一人。“那她……怎么活下来的啊?”

    “玉龙不必过虑,她的造化不错,你看她……”徐一品眼角似乎含有泪光,指了指桥上的狼女,她发辫间的山花野果在这帝京最繁华处显得格外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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