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冠
“不行!”兰加志音调提了起来,脱口而出。
李顼猛地捏紧手里的诏书。
自觉御前失仪的北巡钦差立即跪下,整个上身都伏在厚厚的地毯上,薄薄的身子颤抖得不像话,慌不择言地解释着:“臣愚钝,实在觉得玉龙将军……品信不端、年纪相较陛下也……实在不堪皇后之位,陛下!”
“大胆,凭你也敢妄议李姓。”字面是在斥责他,语气却算平和,李顼走到他身侧,“朕记得你去年弹劾过表姐好几次,言辞犀利朕还记得。”
兰加志抖得更厉害,筛糠一般的抖出不完整的句子:“陛、下想要怎样的……的贵女,比比皆是,玉龙将军,她,她实在是太不得体了!虽是李姓却,却我行我素狂妄自大,特立独行、离经叛道恣意妄为……”
皇帝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怎么表姐在兰卿这里这般不堪?全天下的腌臜词语都形容不过来了。”
“臣……”兰加志觉得气氛稍缓,从容了一些,“臣只是觉得,玉龙将军实在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他感到地龙的热度透过柔软的地毯传到他的身上,跪着可比站着舒适多了。
不敢抬头看皇帝,殿内沉默了片刻,李顼说:“起来吧。”
他起身离开热腾腾的地面。
“想当直臣,还不够聪明。”少年帝王将诏书扔到茶桌上,“关于立后,朕从没想过拿给礼部决定人选,朕的皇后朕说了算。”
“可是……”兰加志还在尝试劝说。
“可是朝中难有人支持的,对吗?”
“是……”
李顼坐回到椅子上,抬眼看着书柜顶层一个小小的黑色瓷坛,“对呀,他也反对来着……”
兰加志皱了皱眉,没敢追问“他”是谁。
“不过,也有人支持。喏,兰卿且看看。”说着,李顼将诏书递到他手里。
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观摩未盖玺印的诏书,因为是皇姓封赏,诏书的封面用了淡淡的金色缎面,可惜他的手因冬季干燥,摸到缎面细腻的纹理却处处剐蹭。
诏书里的字迹清秀规整,用词端正,详细列出了封赏栖郡主的土地、住宅、食邑等……单字封号也就罢了,还是个“栖”字。
兰加志微张着嘴在脑海里勾勒这块封地的大小,很明显,皇帝既然已经决定为她开大裕先例,便执意选了最合她心意的地址,在帝京到太清镇之间,环绕了四分之一震泽湖,是帝京直隶中除了铜矿区之外最值钱的土地,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在湖边修满房子,气死帝京那些无法在湖边圈地的氏族。
普天之下的顶级恩荣,诏书中寥寥百字便已登峰。
以现目前兰加志的见识,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封赏的实际概念,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双手将诏书递还给皇帝。
“董相支持?”他小心地问。
“哈哈哈,对,这块封地还是礼公与朕一起在地图上圈画出来的,表姐以后便可以从自己的封地上划船去太清镇。”
兰加志垂下头看见自己脚上的靴子,之前穿去北巡的那双在地道里磨破了没来得及缝补,现在所穿的还是斯槿脚上拔下来给自己的,从早上开始没有察觉到不舒服,现在才感到小脚趾的酸痛。
李千沛当不当皇后,皇帝说了算,董捷彬说了算,他说什么都不重要。
“兰卿,走……”李顼说着,忽然伸手在兰加志肘部虚扶一下,“去裕心正殿,朕宣了白相进宫。”
许是近日在朝堂上接收的压力太大了,白果果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几分,眼皮耷拉着,要不是背脊挺得直,总令人觉得随时都会睡着。
见到兰加志他也不意外,毕竟是帝国肱股重臣,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裕心殿比寝殿冷了一些,李晟海为皇帝披上一件玄色重锦披风,原本散漫的少年在这厚重华丽的披风加持下露出了与生俱来的帝王之相,连兰加志这种从未见过神武皇帝的年轻官员也能通过这血脉的传承,稍微想象出那位不曾走远的伟大君王。
“朕宣仲实公来的意思,是想看看兰卿这次北巡,有没有关于六部的其余消息,或许枢密院有什么需要询问钦差的?”
没有。兰加志这样想,偏脸看一眼白果果,他似乎一直这样不开心,焦蒿成了大裕第一奸佞并且死在了一位寒门后生手里,他这位老师承受的骂名一年来从未停止,加上北陆形势胶着,关于枢密院的合理性再次被提出讨论……
天琛三十八年(十六年前)左右,兵部从尚书省独立出来,成立枢密院,执掌天下兵戎事务,令原本一位宰相统领朝堂的局面变作,枢密使与平章事得以分管军政与民政,随后户部与工部的大量职权被三司侵占,执掌财政的三司使与两位宰执享同样的品衔。
三相制之后,三司使(欧相)鲜少参与关键决策,朝堂里常年是平章事(董相)与枢密使(白相)之间的对立,而眼下的边境问题,虽然还没有大臣直接
谏言撤销枢密院回归兵部,但如此局面出现这样的提案只是时间问题。
白果果六十七岁高龄,眼下却踩进了人生的最低谷。
“拏云不懂军事,白相尽管问,知无不言。”眼见着殿内气氛凝滞,兰加志才开口说。
白相与他在一条线上,站在御案之前,之间隔着不过一步之遥,兰加志眼睛一花,忽然回到夏无疑入京的惊蛰,他跪在一片屁股后面偷看白相一人在众官之前,无人与之比肩,而今日,九个月之后的今日,他与他,竟然得以比肩站于御前。
白果果似乎没什么话要问的,直接说:“白音布和……”
这名字令兰加志忽然一个激灵,这人可是他目前唯一能捏在手里的筹码,枢密院若是要了去……
“对,兰卿,这白音布和眼下在御史台否?”
“在,臣布下了玉字军骑兵看守,绝对不会出现……上次殿前司那样的疏漏。”他这样说,再次将夏无疑的死推给殿前司的看守。
听到玉字军三个字,殿内的氛围再次变了变,仿佛已经是许久之前的词汇了。
“那……”李顼似乎是有心多此一问,“那仲实公是想问兰卿要这个人?”
白果果对兰加志毫无掩饰,明确地回答:“是,白音布和对北蛮内部也好,还是地形走势也好,包括那钦初期计划也好,都能为我大裕提供情报,只有在枢密院最能发挥作用。”
总理军政制定计策,理所当然需要白音布和。
“那兰卿认为呢?能不能转移给枢密院呢?”皇帝问。
兰加志皱起眉,有些愣,看着李顼的表情也不像在刁难他,至于放不放人,皇帝完全不需要考虑他一个区区六品侍御史愿不愿意,直接问御史中丞钟昌黎要人即可,部门长官之间的拉扯何时需要他的首肯?
圣意难测。难道想借着他这样的后生敲打白相?
“当然。”他皱着眉,说得极其慢,想在交谈中再编排一下措辞,“只是,眼下北巡工作志里有些部分还需要,白音布和,提供配合。一旦完成这部分,便送与枢密院,白相,意下如何?”
说完再看一眼李顼,裹在玄色披风里的少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的微笑。知道自己猜对了皇帝的意思,兰加志一度要绷断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仲实公觉得这样安排可好?”皇帝问白果果。
似乎早已料到是这样的局面,枢密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垂首行礼。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平衡,皇帝的语气变得慵懒:“兰卿可有二十七了?为何还未婚配?”
忽然被问及这个问题,兰加志有些局促,喃喃地说:“家贫,一直不曾有心于此。”
“那是之前,”李顼的语气里带着笑意,“朕的钦差可不能时时说出家贫二字,正好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今日便一并赏了,算是嘉奖这次北巡。”
嘉奖!
终于,皇帝亲口说出了这两个字,代表了对此次北巡的整体褒扬。
兰加志恨不得立即躺倒在地,是彻底将身上的所有担子全部卸下的舒畅,腰骨也好脚趾也好,疼痛全都消散了。
李顼的目光在两位大臣之间来回游走一番,玩笑道:“仲实公好像有个待字的嫡孙女……哈哈,朕开个玩笑,仲实公岂要当真?”
这句话是在敲打自己,兰加志听懂了。
“臣……”他咬了咬牙,总算说出了最想要的那一样,“臣想要一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