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狼(下)
他一人乘着夜色披荆斩棘而去。
手刀在身前砍着矮小的植被,坡实在是太陡了,他走得困难,那妖女说跳就跳怎么不怕被那些带刺的植物绞死,很快,他捡到一片红色的长羽毛,是狼女羽衣上的。
她落下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跑动一定会留下痕迹,他把羽毛夹在腰带上,手刀横在身前,屏息聆听附近的声音,只有聒噪的夜莺。
正当他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躲藏在他身侧灌木下的女子突然扑了出来,他被撞倒在地同时被她准确卡住了脖子,手上力量大的惊人。
一来就是你死我活?
他的刀脱手了,想要去抽箭筒里的箭矢却不能动弹。
狼女眼里的冷光乍现,用尽了纤长身体里的所有力气。
他猛地抬头,额头用力撞向对方的鼻子,狼女吃痛滚向一边,鼻血流进了嘴里,她立刻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沫子,再次扑向比她高大许多的袁千浪。
两人抱合在一起,沿着陡峭的山势翻滚下去,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勾破,皮肤上传来尖锐的疼痛,却也不愿意放开对方。
这妖女果真是疯的,想要同归于尽?
伴随着一段忽如其来的失重,两人一同坠入水中。
是河吗?可他们明明在山上啊。在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刺骨中,他想控制身体浮出水面,却被妖女牢牢缠住不能动弹。
难道要在一座山上被淹死?
他在水里和妖女对抗,体力消逝得极快,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洞口,透进今夜明亮的月光,光柱里满是漂浮的小虫,星星点点。
是个溶洞呢。
他被拖出水潭,躺在冰凉光滑的石头上,热症还未完全好,又呛了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全是荆棘划开的血口子,衣服也勾成了一片片。
勉强撑起上身,面前有一方静谧的水潭,水潭上方是他们刚刚坠入的洞口,溶洞四壁挂满了白色的钟乳石,映射着月光的光柱,整个溶洞既清凉又明亮。
水潭里漂浮着荧光闪闪的小虫,随着水波荡漾。
忽然水面哗的一声裂开,狼女从水里站起来。
袁千浪一惊,可是身子软的根本站不起来。
她赤/身/裸/体站在银白的月光中,全身的汗毛映着月光变成一层朦胧的薄纱,潭水洗净了身上的血污,荧光小虫附着在紧致的皮肤上,她抬头看洞口,圆圆的脸上有袁千浪刚刚撞出来的伤口。
他心里咯噔一声,却想起黄炭的话,妖女最擅长夺人心魄迷惑人心。
她看到袁千浪醒了,也没有回避他的意思,反而踢着水向他走来。
热血冲到他脑子里,不可自控地咳嗽起来,眼前黑了几次便脱力地躺了回去……完了,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接下来的记忆开始出现层层断裂,即便他最终活着出了溶洞,依然无法向任何人提起。
无声的狼女贴到了他身上,恍惚间他一度喘不上气,更加不能抗拒她的热量,她拉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胸前,再沿着腰线向下,比钟乳石更加圆润的弧度,他感到丹田里生了一把火,在他们肌肤相贴之间要把两个人都烧死……
她是头母狼,在他亲吻她的刹那才发出了第一声呜咽。
可是狼的嘴为什么这样甜?
迷幻的视野里,她眼中的凶光消散,紧紧的贴在他耳边呵气,两人身上新的小伤口全部裂开,淡淡的血迹随着激动的肢体涂抹到彼此的身上。
正当袁千浪热得快化掉的关口,狼女大叫一声,身体里喷薄的甘霖浇灌了他……他紧紧抓住柔软的钟乳石,将身体里的那团火赠与对方。
“你……是谁?”他紧紧抱住怀里不真实的人。
记忆断裂。
狼女拾起袁千浪散落在水边的衣物,腰囊里落出几块糖,她蹲在那里偷偷舔几口,最后全吃了。
背上粘的荧光小虫,随着她在她身上的起伏跳动,在视线里勾勒出幽绿的线段残影,她说:“没有名字。”语气生硬又迷离。
“我叫袁千浪。”
洞外传来狼嗥。
两颗泪滚出狼女的眼眶,掉进他渗血的伤口里,他疼得直皱眉。
“袁,千浪。”
记忆断裂。
狼女大叫一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袁千浪并没有感到疼,只看到眼中她的嘴边流出血淋淋的口涎,他依然情不自禁地贴上去尝一尝,又腥又甜。
“眼睛,黑色。”她捧着他的脸,绽放出一个笑容。
“南疆人烧山,许多狼群,逃出来,翻过莲花山……到了这边,这样不对……”
“要领着它们,往南,再往南三百里……”
再往南三百里,出大裕界。
记忆断裂。
狼女坐在水边吹短箫,像是钟乳石的雕塑,叽
叽喳喳的两三只夜莺停在她的肩上,箫声在溶洞的穹顶上水波般的回荡,是一首律动轻快的小调。
袁千浪腹部几次翻涌,跌跌撞撞爬起来一口呕出来一团青黑的黏液。
狼嗥声似乎就在头顶上。
“热症,好了。”狼女站了起来,将短箫绑在头发上,“再见,袁千浪。”
“你!等等!”他张嘴大喊,可是只见那矫健的光洁身躯攀着倒吊的石笋,荡到了洞口,抓住伸下来的一条狼尾,闪身便出去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
“喂!”狼女再次探头,头发黄黄的,像是他挑食的幼妹,“袁千浪,去南方。”
记忆断裂。
他睁眼对上黄炭的三角眼。
“啊啊啊,浪哥可醒了!”他扑倒他身上,发出夸张的哭喊,“弟兄们以为你回不来了。”
“啊?我,我回来了?”
黄炭的鸡爪子贴到袁千浪额头,“没烧了,我能丢下你不管吗?”
“嗷……”他昏昏沉沉地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已经回到营房里了,“你在哪找到我的?”
“溶洞里啊。”
“你怎么……知道呢?”
黄炭忽然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一路都有衣服撕烂的碎布料,我们找到洞口……你光溜溜的躺在洞里。”
“咳!”
“别说,小小浪哥还真是威风凛凛。”
“闭嘴吧你。”他一把推开满嘴胡话的小兄弟。
“哥,你是不是把妖女杀了?”
“没有吧,大概是中了毒,产生了幻觉而已……”袁千浪下了床,脑子里乱乱的,只记得最后在水边吐出来的污物,“我的衣服捡回来了?”
“这呢,已经很烂了。”
他抖开那团乱糟糟的布料,落出一片长长的红色羽毛。
溶洞里的一切……是真的吗?
后来许多村民都目睹了狼群南迁,这个庞大的狼群很快离开南月里,半月后离开大裕境内。
可是没人提到过骑狼女。
袁千浪,去南方。
过去一年多了,他把那个溶洞里的一切与之后做的梦杂糅到了一起,时间越久越觉得虚假,该是自己编出来的臆想。
他并不是听从梦里的话,只是巧合被派往了更南一些的芒河,在猎杀野猪之后的满月之夜,在他即将回京之前几日,她出现了。
那些梦都是真的。
“要跟着,袁千浪。”她说。
袁千浪忍不住伸手触碰她鼻梁上的疤痕,刚刚碰到温热的皮肤便被一声婴儿的啼哭打断,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密林的树荫,驮货的狼身上绑着双侧竹筐,刚刚的水袋就是从筐里拿出来的。
狼女立即跑到林边,从竹筐里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用一个极具母性的姿态哄着婴儿,娴熟地扯下袁千浪盖在她胸前的绢子,撩起袍子哺乳。
灰狼走到她身后卧下,她缓缓坐下,上身倚靠在狼肚皮上。
袁千浪脑子里飞过一根铁箭,从左至右贯穿他的思维……难道?
他跌跌撞撞奔到狼女身边,这样哺乳的场面也不知道该不该看,蹲着站着都不对。婴儿发出嘬嘬的声响,吃得着急,还呛住了,狼女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
“爹,是爹。”她轻声对婴儿说。
袁千浪一屁股坐到地上。
狼女咧开嘴对他笑,一字一顿的说:“女儿,我们的。”
婴儿又黑又浓密的头发露出襁褓,他恍恍惚惚的挪到狼女身边,看着孩子闭着眼睛用力地吮吸母乳,眉毛与头发一样,也是漆黑浓密。
“我的,女儿?”他表情呆滞地问。
“哎呀。”狼女小声呼痛,将乳//头从婴儿嘴里拔出来,“她,长牙,咬我。”
“我抱一下可以吗?”依然是呆滞的发问。
不过十几斤的孩子,一到他怀里像是抱了块石头,肩膀僵硬的不受控制,小女婴吧唧吧唧嘴,似乎闻到了陌生的味道,睁开眼睛看眼前的人,纯黑的瞳仁占据了大半个眼眶,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只是左右不停地转着。
“我的,女儿……”
太不可思议了,他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这就他的女儿!他转头看一眼丰腴了一些的狼女,她是如何做到的啊?如何生产如何哺育?如何在在盛夏避雨?如何在隆冬保暖?如何带着半岁的女婴走几百里找他?
她拿自己的辫子尾巴逗弄女儿,下巴一勾一勾地点动,似乎过去的这一年一点都不辛苦。
女婴格格格的笑,露出下牙床上萌出的半截乳牙。
作为长房长孙,袁珏一向要求他坚韧,甚至将流泪视为军人的耻辱,可此刻,他的眼泪不再受他的控制。
带她走,带她们走。
“我们,回帝京。”他看着
狼女的眼睛,“在中原,东边。”
“嗯嗯。”她天真的笑着,抱过襁褓放回狼身上的竹筐中。
他顿了顿,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扳过狼女的肩膀,说:“不可以带狼出去。”
她想都没想地摇头。
“它们到不了帝京的,我们就把它们留在这里,等孩子大些了再回来找它们。”他耐心地劝说。
“不!”
狼群感觉到狼女的不满,纷纷围了过来,发出有点敌意的呜咽。
“它们,一下山到军营里就会被杀死。”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也护不了它们。”
狼女看看袁千浪,又看看筐子里的女儿,再看看站在她身边的狼,无声地流出两行眼泪。俯身抱起打哈欠的女儿,在她脸上上亲了又亲,最终将她递到袁千浪面前。
“我们的,女儿。”她再说一次。
“你要做什么?”袁千浪抱住孩子柔软的身体,感到了别离的恐惧。“不不,你是她的娘亲,她不能没有你。”
狼女反手擦了擦眼泪,拿出短箫吹了两声,狼群集结到一起,她爬到大狼的背上,眼泪一直珠子般的落下。
“做什么?!”袁千浪挡在狼身前,女婴被声音惊吓得哭了起来。
最后的狼女抬起下颌依然是无言的,如同她出现的那个满月夜,无声地指引境外涌来的狼群离开大裕,保护甸州边境的山民。
她离开的时候,将那块遮在胸前的绢子扔下,月光照透了她身上的衣物,丰腴矫健慈爱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