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狼(中)
她的官话说得奇音异调,唯独“袁千浪”这三个字咬得极准,显然是练习过很多次的。
即使是背对着月亮,袁千浪依然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星芒,与以往的截然不同,她的目光里冷光消失了,剩下点明亮的柔和,混在月辉里,他走出阴影,光辉笼罩了他。
摘下蒙住口鼻的绢布,半晌的迷茫之后,他本能般的露出一个笑容。
她俯身到坑边伸出一只手,要拉他上来。
“不。”袁千浪一口拒绝,举起手给她看,“你看,我手上全是脏东西。”
她捏了捏灰狼的耳朵,狼便乖乖地背过身去,将蓬松的尾巴伸到坑里,好歹前两天那猪也算是他请狼吃的,今天得它一点恩惠作为回报也合理。
他跳出坑之后却不见狼女,只有不近不远七八头狼看着他,月光里它们灰色的毛皮变成了流光溢彩的银色,稍微走动一下就是流水般的光泽。
她去取了水袋来,驮货的狼警觉的藏在密林边上。
她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把水浇在他手上,低头认真的样子真不像片刻前带着头骨面具的骑狼女。
袁千浪也不是故意,只是她的衣服实在太透薄了点,实在不能不往她胸前看,之前怎么没注意过,她这一对……
狼女感到他的体热,扬起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尴尬地撇过头去,“你怎么来芒河了?之前你还说会一直往南。”
“我想……跟着你。”这是她开口的第二句话。
“咳咳,咳。什么?”袁千浪惊讶地转头,目光又落在少女胸前,他再次撇过脸去,“跟着?”
“嗯。”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通知他一样。
“你等等。”袁千浪把刚刚用来遮挡口鼻的绢子盖到她胸口,“往衣领里塞一点……以后多穿件衣服,被人看见特别不好。”
“只有你看过。”狼女的语气依然平淡。
“啊?!”袁千浪后退半步,哭笑不得,“我!这个……啊?”
狼女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鼻梁上浅浅的几道伤痕,像是白色涂料画上的,显出无端的俏皮。这怎么看也不像活了千年的妖女啊?
“要跟着,袁千浪。”她重复一遍。
一年多前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每每回忆起来,眼前都只有水潭和碎银子般的波纹,还有就是……她闪耀的身体,这些光影交杂在一起,无法还原。
许多次的梦里,她都像母狼一样出现,侵略般的与他欢喜,他实在羞于承认自己有多沉迷这样的梦境。
“皇帝设了枢密院,我不能在边军服役了,爹要我回帝京回玉字军,我过几天就离开甸州了。”
狼女的眼光在他脸上茫然打转,这些官话她都能听懂,却一句也不明白。
袁千浪叹一口气,解释给她听:“你要跟着我,我带你回帝京,可以,但是它们,不可以。”
狼走到她身侧蹭了蹭她的胳膊,她摇了摇头,像个女童般迷茫无辜,哪里像是梦里野性难驯的母狼?
袁千浪苦笑一声,看了看皎洁无暇的月亮,这可怎么办呢?
一年多前孟兰节之际,南月里的山林里发生了许多樵夫猎户失踪事件,县衙的捕快们追查了一段时间,但是南月里的村落大多散落在山里,很难一一进行调查,最终县丞不得不请驻守在这里的边军帮忙。
这件事指派到袁千浪头上的时候,他才刚刚从亭州辗转到南月里四五日,得了一场热症还在咳嗽,但是边军将领有意排挤帝京来的镇国将军嫡子,非要他先把这件事查清楚,给南月里的百姓一个交代。
给到他手里的也都是像黄炭这样第一年招进来的新兵,即便是这样的素质,也只有百十来号人。
袁千浪心里明白,这件差事要是办不好,接下来几年的甸州生涯将会十分难过,最重要的是……父亲派自己来历练的目的便付之东流。
新兵来不及训练几乎没有战斗力,可他却发现,当地的这些小伙子们虽然没有什么军械使用技能,却十分擅长走山路,腿脚快耐力好,能爬树能攀岩。这就够了,先进山。
南月里县城西南是连绵无垠的莲花山,每一座山峰都像一片莲花花瓣,一座连着一座的连绵,峡谷瀑布、溶洞悬崖等奇景比比皆是,若不是当地人,一般是无法深入其中的。
失踪的猎户樵夫都是世代住在莲花山外的居民,对于山里能走多远能走多久都是十分清楚的,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只能是人为。
黄炭便是生长在山里的孩子。
袁千浪将队伍分成了两组,一组沿着山脉外围警示居民最近不要进山,另一组由黄炭带路,沿着猎户惯常走的山路进山。
他自己也在进山的小队中。
时值七月,树林里开满了鬼爪一样的曼珠沙华,红的黄的,在夜里荧荧发光,来自帝京的袁氏长房长孙第一次见只在传说中存在的植物,
便想起了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幼妹,也不知道在凤池山上有没有这种神奇的植物。
进山两天后,他们便发现了第一具尸骨,已经给野兽啃食了干净,只有不远地方散落的衣物和刀具能看出死者的身份,骸骨还很新,定是最近失踪的人。
之后的几具骸骨边还有散落的爪印,是狼的。
在山里的第四夜,满月夜。
“浪哥,你听。”黄炭从一棵几十岁的杉树上下来,让他好好听寂静的空气。
“听什么?”夜莺的叫声穿透力极强,似乎满山遍野都是它的同类。
“类似这种声音?”猴子似的小伙子将两边衣袖贴在一起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响。
袁千浪闭上眼睛,仔细听,对,没错,是,山体也开始震动,跟随这沙沙的节奏共鸣。
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在仡佬族的传说里,有一头沉睡在莲花山里的怪兽,他一千年打一个哈欠便能将方圆百里内的活人全部吞下。”黄炭碎碎念着。
“上树。”袁千浪说,转过身对周围几十位弟兄喊道,“所有人,上树!有什么东西来了。”
他率先爬上一颗长满气根的老榕树,站在粗壮的枝干上瞭望。他们现处在一片“花瓣”的边缘,也就是最高的山脊上,能看到两片“花瓣”之间的山谷内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向着他们的西侧去了。
空中飘来短箫的声音,悠长空灵的几声,不像是曲子,更像是指令,果然山谷内翻腾的“巨浪”忽然转变了方向,更加准确地向他们奔腾而来。
有人?在吹箫?
这些到底是什么?
“浪哥,你看清是什么了吗?”黄炭也在同一棵榕树上,语气里透出恐慌。
南疆多异族,指不定就是什么邪术。
袁千浪虽这么想着,却将肩上背着的重弓握到手里,取出一根铁箭搭好,他对自己的箭法十分得意,只等着鬼玩意再离近一些。
终于,海浪一样的狼群奔到他们身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径直穿过树林,将漫山的曼珠沙华踩得稀烂。
明月似轮,狼眼如星。
袁千浪的牙跟着颤起来,压着嗓子感慨:“真像银色的海浪啊。”
箫声再起,狼群似乎在根据这箫声调整行进方向。
这回他听清了,箫声离他不过小半里的距离,吹箫的人一定会经过他树下,或者说,一定会落进铁箭的射程里。
他吸一口气屏息等待,狼群里出现三四头巨大体型的灰狼,足有一般狼的三倍,甚至可以比肩南方产的马匹。
什么东西?
巨狼背后驮着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
实在太过于惊悚,袁千浪一口气没含住,漏了出来,一箭出去便歪了。
铿然一声。
奔着狼头人心口去的箭矢落在了狼嘴上,头骨被箭劲震裂成几块,从身体上剥落下来,露出原本的头颅,居然!是一个满头辫子的姑娘。
她抓住坐骑的耳朵,停在了榕树前不远,一抬头便与袁千浪的眼光对上。
那不是人能拥有的眼睛,袁千浪甚至错觉她的瞳孔都是异形的,眼中的凶光与□□的灰狼如出一辙。
她似乎感觉到周围的树上全是人的气息,立即吹响了短箫,催促狼群快速通过。但是新兵们没有允许她完成这个动作,漫天落下稀稀疏疏的箭矢。
几乎不构成杀伤力。
袁千浪扶了扶额角,虽然人均都配了轻弓箭筒,却真的是没人能用好。
骑狼女控制着自己的坐骑躲开了几支箭,也有些困惑。正在她不知进退的时候,袁千浪大喝一声:“火!”
这是他之前定好的作战策略,遇到野兽时用火折子引燃汗巾,以此来唬退野兽。一时间,树林里星星点点出现了许多火星,狼群一见到空中落下的火光发出焦躁的吠叫。
“黄炭,把你的轻弓给我!”
不能让骑狼女跑了!
火光闪耀时,他看清了她圆圆的脸,穿着七彩羽毛拼成的衣服,不似人间的人物。
刚刚一支铁箭失手打在了她的头骨面具上,这一箭必取要害。
狼女感到对方强烈的杀意,身形一动站到坐骑背上,她的背后是山脊北面陡峭的斜坡,她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向后倒下。
袁千浪的这一箭依然没能追上她。
“她跳下去了?下面是什么?”他急切地问黄炭。
“山阴有许多溶洞。”
狼群向南散开,隐入无边的树林。
“我爷爷说过,山中有指引狼群的妖女,最擅长夺人心魄迷惑人心。”黄炭说。
袁千浪将轻弓与重弓一并背上,跳到地面,走到山脊的边缘向下看,山阴没有高大树木,一眼便能看到山谷的底部,刚刚跳下去的穿七彩羽衣的狼女,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妖女指挥狼群侵入人类领地,捕杀无辜,不能这样放过她。
他从腰囊里取出一小块糖含在嘴里,这是专门为野外行军配备的,每次想不出计策的时候他都取一块吃。
“浪哥,现在怎么办?”黄炭也下树走到他身边。
袁千浪纯黑的眸子里映出树林里稀稀拉拉的火星,“把你的干粮匀给我一点,等天亮了带着弟兄们回驻地,把今夜见到的情况报给将军,说……”他顿了顿,“说我一个人去逮那个狼女了,让他们带人来找我。”
以袁氏长房长孙的身份来说,若他一人殉在了西南边境,边军恐怕无法向袁珏交代。
“不行,浪哥,太危险了。”
他用手按在小士兵单薄的肩骨,“现在起,你就是队长了,我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如果,我是说如果,西三州有意隐瞒我的事,你便拿着这个去帝京。”
他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玉字军令牌。
“去找谁不用我说了吧,这个牌子能保你下半生平安富贵。”
黄炭接过那块压手的令牌,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对方。“不行,她若不是一个人呢?若是南去的狼群去而又返呢?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肯定有后手,咱们所有人都愿意跟浪哥同进退!”
袁千浪心底苦笑,带着你们我死得更快。“那这样,你们在这里等我一日,明日天黑后两个时辰我若没有回来,要回南月里还是来找我由你决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