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巡检
北三州的税收一直以来都是令朝廷头疼的事情。
一来是云州初归大统民族混杂又缺乏农耕经验,方田均税时期将耕地分成了上中下三等,在云州境内竟然找不出一亩上等田地,出产的棉花在南方市场作为紧俏商品征收了大量的商税,而作为农产来说很难为其定税。
二来北方大部分地区作物生长周期漫长,夏季收获的税粮体量小,朝廷实在不想耗费人力运输。
焦蒿担任北三州转运使之后的第一项政策便是“支移”,支移之策是让百姓将该缴纳的税粮自行运往指定地点,包括边境驻军营地和指定的常平仓,如果没有能力运送的,便需要向官府缴纳脚钱。
不管民间反响如何,只支移之策一项,焦蒿不仅解了朝廷运输之困,还充实了财库。
更不要说焦蒿为了执行青苗税,下划给每一个县丞、镇长、保长,具体到人头上的放贷任务,令原本以畜牧为主的北三州在农税上一直居于四大区域的中位。
即便元享三年的惊蛰之变,夏无疑死于御史台狱这样的恶性事件发生,朝廷依然以遴选钦差和收集证据为由,将北巡之事一拖再拖。
自从李千沛回京之后,御史台便有人变着法地找事情中伤她,好像无事可做时都能将这个半死不活的玉字军统帅祭出来鞭挞一番,鉴于之前兰加志极力弹劾她打伤枢密院承旨、扣下玉字军粮草的恶行,这次她回来之后同僚们都等着看他的动作。
朝内风向不明,可兰加志瞧不上女将军这件事在御史台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陈旭这几日丢了几个小案子给兰加志,让他在伏天里到处去办案,又是乡保贪了税钱又是命妇失了贞洁,这些原本不该递给御史台的案子,却因百姓不服判决状告通判包庇同乡,一来二去闹到了京兆府,几个小案子合在一起变成了“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贫弱冤苦不能自申”。
兰加志这样小小的监察御史在四品京兆府面前多少有点不受待见,顶着烈日来往京兆府与监院之间虽然劳碌,却正好躲过关于李千沛回京一事的关注。
他发自内心的想与李千沛多见几面,每日放衙都想去北宸大街走一圈,似乎只有与她在一起,他的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末伏的第一天被打破,这日他从监院取了案牍正准备去京兆府听审,陈旭泡了新茶问他喝不喝一杯,他哼了一声说:“师傅且替拏云多喝一些吧。”
却听到庭院里有人大呼小叫,陈旭呸的从牙齿缝里吐出一点茶叶梗,阴阳怪气地说:“一天天的,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同院的几个年轻监察趴在他们屋的门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师徒俩是一句都没听懂。
陈旭挥了挥绯红的袖子,鸡爪子似的手指捏着紫砂茶壶,吹着山羊胡子说:“鬼变的吗?说不来人话了?”
“芷欣贵人来了!带着圣旨来了!”
“噗——”陈旭一口茶喷了出来,立马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膝盖像不会用了一样在原地伸缩两次,“哎呀哎呀,这这这,快快快。”说着一掌拍到兰加志背心上,手劲大得令他向前趔趄了几步。
老山羊左右看了看,像是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顺手就把手里的紫砂壶给扔了,拉起兰加志就出了门。
多年之后兰加志记起这一天——元享三年七月十一日、中元节前、末伏初日——都忍不住感慨人在命途的转角是能切身感受到的。
这一天的帝京闷闷的,御史台里的老柏树因炎热散发出浓烈的味道,兰加志甚至能在空中看到它们向外辐射出的淡黄色烟气,一点蝉鸣鸟叫都没有,他能敏锐地看清陈旭衣袍上的茶渍,听到自己一拍一拍的心跳慢得吓人。
连日来中的暑气都在此刻涌向额头,头皮的每一寸皮肤都随着心跳抽动。
他们站在台阶下接旨,芷欣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要停顿很久,他在心里将这些散乱的字一个一个组成句子。
陈旭盼了快半年的巡检差遣终于定了下来,圣上限他三日之内甄选十人的巡检组,并以夏无疑谏表为蓝本在月末之前上呈巡检纲要,不晚于本月末出发北上。
刚刚接过圣旨的老山羊浑身一哆嗦,声音大得惊起了柏树上的乌鸦,回复道:“不必等到月末了,巡检纲要臣已经写好了!臣即刻就能进宫面呈。”
兰加志站在他身后一直盯着他的屁股,害怕他一个激动便尿了。
芷欣抄起手,在台阶上微微侧了侧身,说了句:“请吧。”
请吧!请吧!请吧!
兰加志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两个字。
陈旭跟着芷欣抱着他之前就做好的几大卷纲要进了宫,特别交代兰加志今日不要再去京兆府了,尽快将手里的案子交驳出去,接下来就是属于师徒两人大展拳脚的机会了。
纲要内主要罗列了从哪些方面对北三州存在的问题进行彻查,包括但不仅限于青苗税、支移脚钱、岁贡不齐、卖官鬻爵、贪墨、结党、走私、刘成胜之死等。
当初稍微有了一点组建巡检的风声,陈旭便带着兰加志一个字一个字抠出这份纲要,每一项之后还有细化的多条分支。虽然这老山羊平日多刻薄,可是对于圣意揣测不可谓不通透,连十人名单都已经拟定好了,首席是他自己,次之便是兰加志。
他对于这次的差遣有着至深的执念,一直坚信这件事会落到他手里,无人能替代。只需要这一次机会,他便告老还乡。
兰加志再如何不喜爱陈旭这个便宜师傅,也在此时与他生出无比的共鸣,仿若两人终于达成了伟大的共识。
经过半天的发酵,在下午放衙时院内已经初步形成两种站队。一种是积极拉拢兰加志,希望加入小组施展抱负;另一种是躲开甄选,实则是认为此番对焦蒿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估计是与圣上在讨论纲要细节,一直到戌时四刻陈旭都没有回来,兰加志在监院等到天完全暗了也没有等到他。
天黑了正好,能走北宸大街给将军府递个消息,看能不能出发前与李千沛见一面。兰加志相信,在这世上只有李千沛会由衷地为他感到欢欣。
好容易找到了空档,趁着同僚不经意的间隙溜出了监院,他走了一条平日不常走的小路钻到北城东边,这几条小街上住着的都是资格老一些的学官,比如培风书院院首罗会全的府邸就在这里。
学官们放衙之后几乎没有热闹的业余生活,天色一暗这一片便没有人员走动。
附近的小宅子静谧精巧,好几户院内都能听到水榭叮咚,十分雅致。兰加志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过了这么些年了,疏横居是一直这样空闲着无人居住吗?还是它的历任主人都不曾停留太久?
当初李千沛是想买下这里给他住的,可他小小监察怎敢与罗院首比邻而居?
今日站在这宅子跟前,竟然生出几分有何不可的错觉。
兰加志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一点点萌生的奇怪蠢动摇走,挨着疏横居的院墙抄了条捷径上了北宸大街。
能看到将军府后门了,他躲在对面的暗巷里忽然有点犹豫,正如李千沛所说,她这院子前前后后恨不得上千双眼睛盯着,兰加志这样贸然来访怕是不合适……
“兰大人。”
正当他踌躇不定的时候,身后有人在高处叫他,这个声音在他心里炸出一个空响。
那人从背后的墙头跳了下来,鬼魅般的将兰加志瘦弱的身躯推到墙上抵住,同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奇怪的体验是,他能用嘴唇感觉到对方手心凹凸不平的疤痕。
“兰大人今日最好先回去,过几日将军自然会派人来接你。”沈流韬的脸近在咫尺,压着嗓子对他说。
他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又来缠上他?
沈流韬不容他说一句话,警觉地左右看了看,才说:“兰大人可还记得,流韬曾答应送大人一份大礼?”
压在他掌下的半张脸从恐惧过度到平静,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兰大人今夜且沐浴焚香,明日一早大礼自然送到。”
两人在暗巷里无言僵持了片刻,沈流韬收回了禁锢他的双手,转头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