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湫泊
大运河北起孔州崇宣城南至游州萧阳城,水道由北至南连接孔州、柏州、帝京与游州,目前全长将近三千五百里,实际通航的河段也超过两千五百里,是大裕南北贯通最重要的水路。运河通船至今近五百多年历史,历经了三姓王朝,最终在李氏皇族手里迸发勃勃生机。
大裕开国以来,在三司之下设立了专门的河渠司,通管境内与河堤修筑工事有关的一切事务,河渠司中的运河案便是专门掌管运河的部门,在几个州都有超然的话语权。
孔州属于北三州,柏州属于东三州,游州又属于南三州,加上一个独立的帝京直隶,一条运河牵扯的各方势力不可以说不复杂,培风书院院首罗会全曾在治国论的课目中讲到,运河是一条绸带,被四个人拉扯住才能绷得直行得顺,但凡其中一位失势,就代表运河有一段将要停航。
阙蓝很讨厌坐船,逼仄的船舱总令他想起幼年与许多小孩子挤在一起的不堪回忆,若不是因为他计划的时间较为紧迫,断然不会搭船南下。
在海阳城内滞留多日的徐一品该猜到是他拿走了刘鸳儿骨坛吧。
两人都不在玉龙身边……没关系,她一个人在帝京肯定也应付得极好。
运河南下到帝京直隶北段的广江县,他便下船转向西面,不出两天就能到涪州境内,运河为他节省将近二十天的时间,他得以在六月初十入伏这一天抵达昌衢城。
千湖之城。
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荷花盛开的芬芳里,这个时间昌衢大街小巷的书画店里挂着的全是打着骨朵的荷花、盛放的荷花、凋零的荷花;食肆里尽是翻沙莲子、肉沫莲子、羹汤莲子等等。
再过一段时间荷花败了就挖藕,酿酒作坊在春季便已经订好了今年酿酒的莲藕,当下迎风摇曳的姹紫嫣红都会在秋后变作金灿灿的涪城酿
昌衢有这样多的湖,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名字。阙蓝也是第一次来昌衢,为了寻找那个叫湫泊的小湖很费了一阵工夫。
约是十多年无人问津的香樟小筑了,大概无人记得这个小小的水泊原来是有名字的,就像现在多少昌衢人连曾经的昌国公都不记得了,曾经在这城里拥兵数万的李姓皇族,连最后仅存的紫阳郡公一脉,也因上任南使莫驹贪墨案被褫夺了姓氏。
原本就是董捷彬用来藏人的小筑,阙蓝料想会花些时日来寻找。他在城中数日行走,最终还是因为那颗巨大的香樟树找到了所在,那棵树的树冠几乎盖住了整个小筑的庭院,在半里外就能看得见。
巨大的白鹭停在树冠的顶端,享用着自己从湫泊里叼来的小鱼。
他以为迎接刘鸳儿的将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小筑,没想到走进后才发现,历经多年的光景,这里依然如同她形容的那样精巧秀丽。
打开她留下的那个匣子,里面有一枚钥匙。
“怎么会……”竟然真的打开了,他将骨坛从背后抱到怀里,“带你回家了。”说着他推开了那扇门。
进门就是庭院,盛夏的日光在鹅卵石的步道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伴随着蝉鸣轻轻晃动,白鹭察觉到有人来,展开双翼又飞到另一边的水泊去了。
他恍然想起了星云。
穿过庭院就是联排的屋舍,因为修建在湖泊边,屋基做了几尺的抬高,全部是精细的白榉木,用了顶好的桐油与漆汁浸泡,多年风吹日晒不腐不裂。
几间屋舍虽然连在一起,中间却开辟了一个直穿入后院的甬道,甬道的地面也是光滑的白榉木,木头中间因常年走动磨得光可鉴人。
阙蓝摸了摸屋舍的四壁与地面,纤尘不染。
本就是盛夏的午后,日光极盛,这光滑的白榉木反射后更加迷眼,他虚起眼睛来到了后院。
不知道这个小筑一开始是不是董捷彬建造的,能够设计出这样的庭院也绝不是等闲。阙蓝一穿过甬道便来到了屋舍的背后,那个名叫湫泊的小湖就像是自家后院的池塘一样安静地躺在眼下,花朵大到夸张的白莲一朵挨着一朵在湖面铺开,绵延至十数丈远之外,刚刚落下的那只白鹭在水面上竟比不上一朵白莲大,轻而易举地躲到了荷叶下乘凉。
“你可没给我讲过这里有荷花。”阙蓝摸了摸细瓷的骨坛,深深吸一口周围浮动的暗香。
脱掉鞋袜坐到屋舍的台阶上,抬高的屋基正好足够他脚尖踢到水面。时间在这里忽然倒回到十几年前,刘鸳儿透过阙蓝看到这样夏日午后影影绰绰的湫泊,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叫,感到蜻蜓调皮地悬停在脸颊边又迅速飞走。
骨坛端正地摆在身侧,他再次打开刘鸳儿留下的匣子,除了钥匙之外里面还有一个排箫,年久未有人演奏的乌木箫管已经有了皲裂痕迹,他拿出来压在唇边吹了吹,发出不周正的低沉音调。
阙蓝自己笑了笑,绷直脚尖踢了一股水到前面的荷叶上。
排箫下面还有一个小东西,他刚想拿出来看看却被身后的轻微响动打断了,他回过神,想到这屋里必然是有人的,不然这么些年怎么保持得这样整洁。
会是谁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并不愿意回过头看一眼,好像自己与自己的游戏——不如猜一猜。
“董夫人在这里等了小鸾很久吗?”他轻声问,一边合上了膝上的匣子。
严芝翎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头上都戴着一样的清辉玉簪子,她也光着脚想要踢水,却差了一截。
阙蓝转头看着这个帝国第一诰命夫人,他们从未见过,四十多岁的妇人眼角有了皱纹,下颌也有些松散,头发只是懒懒的绾起。
穿了件青色道袍样式的圆领连身裙,看着极朴素,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那织物的精细之处,是将黛色的蚕丝和白色的棉花分成正反经纬织在一起的,又薄又贴身又不变形。
她不像是南方人士,无论是面部还是身体都是骨骼感极强的样子,他可以想象出她穿着诰命袍服时迫人的气势。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董夫人、平章事夫人、令正、董严氏,什么大夫人小夫人。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
阙蓝笑着叫出一声:“严芝翎。”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慢呐小鸾,怎么,跟李玉龙那样缠绵?”
“是呀,如胶似漆难舍难分。”阙蓝想也不想地回答,手指无意地在自己的心口拂过,衣服下面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嗯……她还是挺有意思的。”严芝翎够不着水面干脆将膝盖收起,打了个盘腿,身子后仰半躺下去,望向夹在两人中间的骨坛,“你准备把她撒在湖里呀?”
“是这么打算的。”
“等我走了再撒,我还想再多住一日呢。”
“你杀的她?”
严芝翎笑了一声,说:“乱讲,她十几年前就死了。”
“你不恨她?”
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更可笑,严芝翎坐直了身子,靠近了阙蓝,这距离甚至可以说有点越界,她身上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是常年滋养在肌肤里的香气。
“我为什么要恨一个为我们做了最多事情的人?”
我们?她一直将自己与董捷彬视为一体啊……
阙蓝哑然。
“有朝一日你与李玉龙也……”她原本顺畅的一句话半截停住,上下打量了一下阙蓝,“你们可能挺难的。”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两人,中间隔着故人的骨坛和近二十岁的年龄差,隔着他曾经背叛鸳鸯阁笼的事实,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
严芝翎与阙蓝设想中的确实完全不一样,这样一个恣意洒脱的女子似乎能看穿他在世间的每一层伪装,令他不敢妄言一句。
蜻蜓蹭着白莲的硕大花瓣低飞而过,成群结队地传递只有它们才能明白的讯息。
阙蓝回头看甬道另一头的香樟树,问:“你经常来这里住吗?”
“小筑是我建的,原则上来说我才是主人。”严芝翎又恢复那个半躺的惬意姿态。
“呃……”
“还有,”严芝翎撩了撩鬓角滑落的一缕头发,“不是我爹榜下捉婿,董捷彬是我自己选的。还有,她……”指了指骨坛,“也是我选的。”
严芝翎去鸳鸯阁笼见刘鸳儿,与董捷彬去本质上是一样的。
阙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鸳儿……”她念一遍这个名字,“昌国公府庶小姐的通房丫头,即便是我不选她,她也不会好过。跟她一同从昌国公府出来的小姐妹十几年前投了湖,她不过也就是这样的下场。”
“难怪她说,涪城酿里全是幽怨愤懑。”
“应该是吧,你不是也要将她撒进湫泊里吗?”她涂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拂过骨坛,竟然带着几分温柔,“湫泊今年的藕我已经提前订了出去,待到秋季有人来收然后酿酒,酿成了我送你一些。”
阙蓝皱了皱眉,又一次不知道说什么。
“我常常在想,大裕的史官不公正,他们笔下的大裕如此单薄乏味,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若能换做我写……”她露出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眼角展开一片皱纹也十分灵动,“可以没有董捷彬没有白果果,没有罗会全欧阳铖,但不能没有那袁钰瑶,不能没有王辞严芝翎,不能没有你的李玉龙。”
天气晴朗炙热,却能闻到暗暗袭来的水汽。
阙蓝淡淡地说:“要变天了呢。”
“什么时候回帝京?”她问。
“回?还能回得去吗?礼公在崇宣城差点要了小鸾的命呢。”想起替他死了的达达,阙蓝语气冰了下去,既然严芝翎与董捷彬宛若一体,那么杀他这件事眼前的妇人也参与其中,恍然间,那日命悬一线的恐慌又浮上心间。
“怎么小鸾现下这样记仇,李玉龙教你的?”她还能开一个玩笑,“今时不同往日,人总该往前看。”
怎么不同往日了呢?我可是背叛过你们的人啊……
去年在玉泉城他独自去鹿鸣书院见焦蒿,告诉他自己李含丹的身份……那之后焦蒿并没有什么动作,既没有要求他证明什么,也没有试图拉拢他,除了那吊诡的大喇嘛为李氏血脉提供了北陆情报之外,他以为不再会有回响。
没想到,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扔出去的炮仗再次爆出了响声。
“董相走到了今日位置,还要往前看,前面能给他看的还有什么呢?”阙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空打了一个闪,确实要变天了。
严芝翎只有冷光的眼睛看向没有焦点的远方,喃喃道:“嗯……该挑个新的方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