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拏云
如期而至。
芩姑姑轻轻敲了敲李千沛的门,禀报说:“有客人到。”
她就着烛光看书,看的是之前阙蓝给她讲评过的那本《淮南子·汜论训》,听到禀报便把书收了起来,坐到床榻上,问:“哪一位呢?”
“兰大人。”
她稍微放松一点,回了一句:“快请。”
李千沛是经年未见兰加志了,他一走进室内似乎宜人的室温都降低了一成,她招呼他坐到近前,两人都想开口说话又都怕抢了对方的话,互相笑着摇头。
“我先吧,”李千沛目光真挚,“一年不见拏云真是清减不少呀,怎么,御史台不合心意吗?”
兰加志脑中快速转过这一年半载来发生的一切,只能自嘲一笑,说:“我见玉龙可不像垂死病中的样子。”
她见他脸颊凹陷,眼下青紫,帝京已然入夏却还穿着柳絮夹衣,一副很畏寒的样子,“你一个堂堂御史台监察,怎么还这个样子?”
“玉龙也嫌我寒酸?”
“对!嫌!”李千沛受不了他酸腐,起身在斗柜里取出一沓衣料给他,是今日特意吩咐芩姑姑备下的,“拿着,做两件衣服。”见他要推辞就硬塞给他,“别磨磨唧唧的,怕辱了你清流寒士的名节不成?”
兰加志又自嘲一笑,许多话好像堵在嗓子眼。
她坐到他对面,递了杯茶给他,直视他的眼睛,“听说,和欧阳家二小姐大闹鱼跃坊?起因是送了弥儿一个发包?”
监察大人淡然接过那杯冷茶,知道这种事必然传得沸沸扬扬,嗯了一声,“玉龙消息还挺灵通。”
两人都静静看着对方,目光在空中交接互不相让,整个寝室里只有香炉里香屑掉落的簌簌声,泥炉上铜水壶的呜呜声,更漏每一粒砂落下的沙沙声。
兰加志站起来,拿起水壶在茶杯里续上热水,还给李千沛。
她没有接,笑了一下,说:“许久不见拏云愈发四平八稳了。”
哪里是他四平八稳,平日里被陈旭算计,再是被沈流韬算计,最后又落在明宏深手里,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些分不清的势力里来来回回进出了多少遍。
而李千沛,确实无法为他撑腰。
他依然举着茶杯,面容沉了下去,:“你我初识之时,拏云曾与玉龙倾吐过,我兰拏云一生不结党不攀附不爱财不怕死,只愿一生孤立于庙堂,做大裕不屈的脊梁。玉龙可还记得?”
他在心里问自己可还记得。
李千沛面容一动,“玉龙没忘。”
“拏云既入御史台监察司,上监天子、下察朝臣。弹劾纠正、肃正纲常便是毕生志向,怎奈拏云人微言轻尚不能以蚍蜉之力撼树,也但求守住本心,不被旋涡吞噬。”
他说得急,整个人微微有些颤抖,“玉龙你……身不由己陷于权力泥沼之中,又久离朝堂身处逆境,反复揣度于我我并不介意,只是……朝中目前时局,天子冒进,氏族权势互相倾轧,寒门子弟出路难觅,我区区侍御史手下监察,一个莫须有的潘小来身份游离于各方之间,高不成低不就,仕途堪忧呐。”
李千沛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笑了笑,说:“拏云一如当年。”
兰加志微微松掉面上的表情,说:“玉龙千变万化。”
李千沛拉起他的手坐下,有意想转一个话题:“今日上朝,热闹吧。”
兰加志难得笑出了声,眯起眼睛看她,“你猜猜呢,跟开了锅一样,”说着指了指烧水的铜壶,“你一回来,天子案的牍帖雪花一样堆起来,和光殿改名叫和光市场得了,说什么的都有。”
“都说我什么?”李千沛饶有兴趣。
“说你不宣回朝,说你佯病欺主,说你倨傲说你荒淫。”
“荒淫?”女将军没有预料到这个罪名。
“说你在角州带走了整个勾栏的男娼,行军都带着,没日没夜地……”似是说不出口,监察大人抿了抿嘴,“东庐王还进了帖子,说你连府上的伙夫都带走了。”
李千沛挑眉点头,“这倒不假。”
“还说……”执笔压低了声音说,“你生的病定是与男娼染上的。”
“哈哈!”李千沛抚掌大笑,“你这半夜来我内院,不怕被他们说你也染上?”
兰加志露出窘迫的表情,嘟囔道:“他们不会知道的,我都是走路来的,不招摇。”
听了这话,女将军直接笑倒在榻上打滚,说:“拏云啊拏云,我这将军府外要是放把火能烧掉几百只耳朵,你飞天遁地来的也没用。”见他局促得满脸涨红,她也就不再逗弄他了,“伯衡快回来了,到时候让他请你去邀月楼喝酒,之前在角州得了不少好处,该给他出出血。”
“啊?徐大人贪墨了?”稍显憨直的监察问。
李千沛摆摆手,想到鸳鸯阁笼的一摊麻烦就头疼,“什么叫贪?都是要还的。”
“之前金州边境来的几封急报,说边境有异动,枢密院除了暂缓换防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行动……连增派禁军的请求都给驳回了。”兰加志对于她这一趟的北境之行似乎有不少问题。
“意料之中,文官掌兵权,该是这样的结果。”
“那你究竟为何装病?连兵符都交了?”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恳切地回答:“时机一到自见分晓。”
见她不愿再多说,兰加志从夹衣里层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交子,说:“我去年攒了这么些,先把本金还上,利息的话你再等等我。”
女将军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纸币,知道他还的是买小院的钱,却没有要收的意思,打趣道:“太少了,瞧不上。”
兰加志一窒,脸上涌起一股潮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
“你自己收好,留着娶媳妇用,当我给你的礼钱。”她说着推开他的手,“也不对,欧阳瑞玥的话怕是只能入赘了,哈哈。”
一想起那个泼妇,监察大人手就抖了起来,之前在鱼跃坊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个大耳光,他心里是有记恨的。
“哎哟,我说的不对吗?”李千沛不识好歹地调侃他,“难不成……真的是有意沐星公主?等我好了,我进宫替你问问弥儿的意思?”
他啪一声将交子拍到她床榻边上,偏偏这位好友向来没个正形,也不能真的置气于她。
“好啦好啦,我们大裕的脊梁,我不说啦。”李千沛忍住了笑意,“在白云县我碰到了蒲开水,他又挨了津蕤一顿好打,算再次帮你报仇了。”
一说到蒲氏,兰加志气便更加不顺,年少时任人欺凌到现在依然没有实质上的好转。
“津蕤……”兰加志想起去年玉字军出发去角州的时候,他悄悄到城西送行,意气风发的玉字军掀起的骑兵狂热,而当时最得女子青眼的骑兵指挥使现下却没了踪迹,他试探着问:“怎么没见沈指挥使呢?”
一提到沈流韬,李千沛面色便沉了几分,说:“他受了很重的伤,被留在了玉泉城,然后就失去了踪迹,我……”一想到最后所见血人一般的沈流韬,她心里有些酸楚,“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
沈流韬果真另投了新主?
那他们之间的事就更要隐瞒下来了。
“对了,夏无疑之前关在你们御史台狱,你……知道些什么吗?”李千沛终于问出了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避开她的眼睛,说:“没有,我值夜那天王庆雍老先生亲自诊断过,想必是万无一失的……明大人又说跟御史台没有关系。”
“明宏深在宫里早就独挡一面了吧,这师生两人诊断怎么矛盾呢?”
“圣上没有再追了,可能另有打算吧。”兰加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背对着女将军,一颗心一直悬着。
“焦蒿这个土皇帝可真稳啊。”李千沛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哨子,却空空如也,“小皇帝再不派人去北三州查一查,下一任云州州丞也做不了多久。”
“玉龙。”
“嗯?”
“咱们久别重逢,实在不想再说朝政之事了,不如你给我讲讲你从角州带走的那个男……男子。”他只想快速结束这个无休止的话题,她现下所说的一切已然在他心里已经翻来倒去数月。
“他呀……”李千沛偷偷看一眼放在枕头边的蜜盒,“我只是暂时将他弄丢了,总有一日会回来的。不如,待他回来之后与拏云一见?”
男女之事兰加志确实不懂,他不明白这个“暂时弄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无意看到桌案上那本《淮南子·汜论训》,心下一动,淡淡说:“嗯……玉龙北上这一趟,倒真是变化不少。”
寝室门外的芩姑姑敲了敲门扇,提醒若再多耽搁,兰加志这趟北城之行便很难对外解释了。
“今日我不便多留你,等下我安排成薇备马车绕路送你回去。”李千沛从榻上起来,拉开寝室的门。
兰加志在门边贴耳低语道:“今日玉龙坦白装病之事,便是对拏云最大的信任,拏云感念在心,期盼玉龙痊愈之日。”
送走了兰加志,李千沛吩咐芩姑姑:“今夜我不睡,也不必送餐食来,茶水换得勤一些即可。明日早些买点冰块来,再找几个琉璃糖罐给我,贵客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