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北宸
越往南走气温升得越快,成薇要求骑兵不安营不住驿站,夜里简单轮值就地休息。就这样的速度,李千沛全程在马车里颠得骨头都散了,也花了六十几日才回到帝京。
“可算到了可算到了。”马车变得平稳车速也慢了下来,她感觉到已经走在了帝京外的官道上,空气里也飘来了帝京充满芬芳的独特气息。
肖机语在窗帘外问道:“将军,咱们是直接回府吗?”
“我一个快死的人,也没办法去宫里请安了。”她回答道,有意等过了二更天才进城,但是入夏后的帝京夜晚依然是热闹非凡,“列缺骑跟我回府,其余骑兵去城西玉字军校场。”
马车静悄悄驶入北宸大街,为了避免引起注意骑兵在马蹄上套了皮革,即便北宸大街上的居住者非富即贵,即便列缺骑这样低调,即便只有这区区三十骑,依然不能阻止大裕的“骑兵狂热”。
酒酣意浓的贵族公子、轻歌曼舞的氏族小姐,朝廷命官、名流巨贾,门房小厮、丫鬟姨婆,一传十十传百的涌到大街上来,只为见这夜半骑兵一眼。
玉字军与禁军不同的黑色轻甲,列缺骑全黑的坐骑,走起来没有太多声响的马匹……马车前领头的布衣女指挥使,她身侧挂着七尺长枪,面容深邃并没有因第一次进京而有丝毫惶然。
这一切都在告诉帝京一件事:李玉龙回来了。
琼瑛提前跟成薇描述过这个场景,眼下的一切与她设想的几乎一致,她忍不住想,如果是白天,怕是要将北宸大街堵个结结实实吧。
转进将军府侧门,院子里的站了十几个仆役丫鬟,用步辇将李千沛抬了下车,她用纱巾蒙着脸小心翼翼地憋着笑,最终被抬进寝室。
屋子里点了香,所有的寝具都是崭新的,几个小丫头还在卖力地往澡盆里加热水,新制的贴身衣物整齐地叠放在边上。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事跟琼瑛和成薇说。”李千沛说话声音细小,显得特别疲惫。一众人窸窸窣窣的离开,她终于吁出一口气,从步辇上下来,脱掉了穿了好几天的外衣,“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发现没有,帝京的空气都是甜的。”
一个初到帝京的西域混血和一个厌倦生活的氏族贵女,谁都不想接她的话。
她一屁股到榻边坐下揉了揉额角,说:“离京一年多,伯衡也不在身边,局势到底是陌生了些。对外说我病重不出门,对内……这府里的丫鬟下人毕竟不是朝夕相处的人,都打发到外面院子去吧,我这内院就留三五和芩姑姑就好。”说着,端过茶几上的点心递给琼瑛,自己也塞了一块芸豆糕,“啧啧,这也太好吃了。”
“这段时间就委屈成薇当一下我的府兵,必须把这内外墙隔开,方圆二十丈靠近必诛。”她看着成薇说,终于露出了每次独自处在危机中的智慧光芒,“天亮之后,便有无数人想要来探我虚实,这些听墙角的登门拜会的不请自来的千万不能客气。另外……”
她想起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日莫要尽快转移到府中地牢里,不要让任何人见他,我带他回来这个事现下还是绝密。”她拿手指轻轻敲击茶几桌面,眉毛蹙起来。
每当李千沛说起这些琼瑛总是很安静,分了点心给成薇,自己静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成薇第一次吃芸豆糕,差点噎住了,吞了几次才开口问:“将军最近是不打算出门了?”
“绝不出门也不见客,对了,薇,你随肖机语去把这个送给枢密院,”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兵符,又指了指步辇下装印信的匣子,“让他们猜去吧。”
“交兵权?”成薇有点惊讶,阙蓝那日在辛十二说得话当真应验。
“对,交了。不仅要交,等津蕤回来之后让他直接去禁军报到,说以后他归禁军管了。”
琼瑛噗呲一声笑了,“那我等着看蕤蕤拿铁链子来吊死在门口。”
三人脑海里同时出现大肉丸子白眼吊死的场景……
“那将军……在等什么时机呢?”成薇一语问出关键。
李千沛略有深意地看看她,“还担心薇不能适应回京的生活呢,玉龙着实低看你了。”
“那钦起势之日、伯衡归来之时,就是时机。”
李千沛一觉睡了十五个时辰,没有风啸、没有马嘶、没有颠簸,她向来是不做梦的,醒来的时候她整个身子被埋在柔软的锦缎里,终于,床褥上不再有动物皮毛或者稻草的味道。
整个寝室里飘着淡淡的香气,窗户上的帘子间隙里漏出天光,她只知道天亮了,什么时辰呢……
“阙……”她嗓子有点干哑,起身倒了杯水喝,淡淡甜甜的山茶花蜜味道,水还是温的,她睡着期间有人不停更换过,她睡得太沉完全没有察觉。
长发披散在身后,穿着新制的罗锦薄衣光着脚走到门口,双手甫一推开门,帝京的晨曦刹时间倾斜而入,照在身上竟然没有热量。
拿着扒犁扫地的黄衣少女转头看她,惊喜地喊道:“家主!”
李千沛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三棵巨大的茶花树上,都是三四十年树龄的老树了,树冠展现出圆润饱满的形态,少女正在把昨夜风吹下的叶片扒进土里,一条黄白的小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跳动。
“三五……长大了呀。”她微微笑着,冲少女招了招手。
三五扔了扒犁跑过来,小狗也跟着跑到了台阶上,“家主!你可醒了!”
李千沛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鬓角,当年她从亭州大涝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只有十岁,倔强的一双小鹿眼,也长得现在这样明艳动人了。“去请芩姑姑来。”似乎是这两日把骨头都睡酥了,她难得整个人都变得慵懒。
“好!”三五转头就跑了。
李千沛弯腰抱起小狗,它摸起来像个羊毛手炉,只是尾巴一直旋转个不停。她坐到茶花树下的石凳上,油绿的树冠遮住了帝京的晨光,这三棵树还是先帝当年从袁家挪过来的,说是给她最后的念想。
呵……念想,什么念想呢?
树下阴凉处爬了几朵小小的夕颜花,紫色的柔嫩小花开得恣意,她伸手摘了一朵别在鬓间,问小狗:“好看吗?”
“好看。”背后有人答到。
小狗跳下李千沛的膝盖跑到妇人脚边,妇人弯腰摸摸它的脑袋,“自己去玩吧。”
面容不过四十许,却已然是一头白发的芩姑姑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温柔坚毅的目光落到女将军身上。
“它叫什么名字?”李千沛问。
“它呀,是三五在菜市场捡到的,所以叫菜菜。”芩姑姑走过来捏着李千沛的手,摸到手掌的刀茧,“我猜你一路辛苦,睡了十五个时辰,就没让他们打扰你。”
“是挺辛苦的,连着赶路六十几日呢。”
芩姑姑看她一眼,说:“不是说这六十几日,是这好几年。”
李千沛没有接话,紧紧握着妇人的手,略微带着撒娇的口气说:“芩姑姑……我好饿呀。”
“三五去给你热饭了,马上就好。”说着坐到她身侧,“你当真没有受伤吧?”
李千沛摇摇头,伸手逗弄转圈的菜菜,说:“昨日来了多少访客啊?”
“不少呢,我都给你记下了,要看看吗?”
“不了,留着给伯衡吧,这些人……来得这样急,生怕我死得太快吗?”
三五端着小托盘来到桌凳前,摆出了几份清淡小菜和一碗酥酪,抱着托盘上上下下地看李千沛,娇嗔一句:“家主也不把鞋穿上,奴家去给你取来。”说完蹦蹦跳跳去里屋了。
“三五穿黄色真好看。”李千沛看着少女飘起的裙角,微微又笑了。
“这次回来倒觉得你温和不少,”芩姑姑端详着她,“越发像他了……”
李千沛收回目光眼色凉了下去,甚至有点责怪地看着面前的妇人,这份责怪转瞬即逝,自觉失言的芩姑姑抿了抿嘴,端起酥酪递给她,“你去年没回来,三五小心攒的山茶花蜜。”
三五提着鞋出来,给李千沛穿好,李千沛摸摸她的头说:“要委屈咱们三五一段时间了,我不出门这段时间你也只能在这内院子待着。”
“能跟家主在一起奴家哪也不去!”少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诶?成薇姐姐来了。”
果然,有人扣了扣小院的门,恭敬地问安。女将军看了看少女,惊叹她耳力过人。
“进来吧。”
成薇跨进院子愣了一下,她第一次见到李千沛这样的打扮,长长的拖在地上的米色寝衣,乌黑光滑的及腰长发和鬓间的艳丽的花朵。李千沛尴尬地笑笑,取下夕颜花拿在手里,关切地问:“成薇这两日可还习惯?”
她换了崭新的玉字军春服,身高傲人的她穿着男骑兵的制服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又精神又干练。在帝京明晃晃的阳光下,李千沛第一次看清了她眼珠的浅棕色。
“三五姑娘这两日教会了成薇不少规矩。”成薇露出一点羞怯。
“胡说。”芩姑姑立即反驳她,“三五小丫头尽教成指挥使攧钱抓阄了,一点正形都没有。”
“是么,三五还有这本事?”李千沛看一眼黄裙少女,话语里透出一点赞许。
成薇从怀里掏出个火漆竹筒递到将军跟前,“徐大人的来信。”
李千沛拆开竹筒取出信纸,与之前的预料一致,刘鸳儿这条命终究没有留住,她心里忽然有些感怀,语气淡了不少。
“我等的人,今夜肯定会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