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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尔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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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于,相思。”

    阙蓝眼神闪了闪,手指从木牌上刻字的凹槽里拂过,看到牌位后面一个小小的骨坛,最终还是落下两行泪。

    最终不过变作这几斤重。

    往后数年,人们说起元享三年的这个惊蛰日,有夏无疑的死谏,有二皇子的降生,唯独没有一个叫刘鸳儿的女子相思而亡。

    “不值得呀……”

    他将额头抵在牌位上。

    那个满脸脂粉的小女孩洗净了脸进来,看着他兀自伤神,转而点了一炷香递到他手里,说:“我们都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们?”阙蓝背过头掸掉眼角挂着的泪珠,再转过来看着小姑娘。

    她不超过十六岁的样子,幼态的身子配上寡淡的五官,可能昨夜太疲惫了,下垂的双眸有些无神。看着面熟,阙蓝却想不起来是谁,这样的年纪,去年他离岛的时候她还没有进过笼子。

    “嗯,鸳鸯阁笼的所有人做梦都没想过有人能,能自己走进去取走身契。”她说着,指了指起居室后面那道门。

    阙蓝把那一炷香插进小炉里,再一次拂过她的牌位,表情变了一变,问:“她是怎么走的?”

    “腊月吧大概,一个起雾的清晨,岛上来了位贵人,与老鸨见上了一面,也不知道两人在这个阁子里说了些什么。”小女孩说着,坐到了窗户旁的椅子上,桌案上依旧放着翻旧的乐谱,都是刘鸳儿身前喜爱的南方词曲。

    “来的不是她想见的人吧。”

    “我并不知道老鸨想见的人是谁,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贵人,头上有个和你一样的玉簪。”她说着,指了指阙蓝唯一的发饰。

    那便是严芝翎了。

    “然后呢?”

    “两人聊了很久,天黑了老鸨亲自送贵人上的船。”

    “没有发生任何事吗?”

    小女孩将目光移往窗外,视线稍微向下一点就是海崖,她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哀愁,说:“当然发生了,老鸨告诉我们,她不再锁那间密室了,任何人想要离开都可以自行去取身契。”

    任何人都可以像你一样走进去取走自己的身契,获得自由。

    “岛上迎来了狂欢,一开始所有人热烈地拥抱、庆祝、争抢离开的渡船,然后年幼的倌人聚在一起,那时候也包括我,我们已经不记得岛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出了岛之后应该做什么。”

    她说到这里眼眶里含着一汪泉水,随时都可能喷溅出来。

    “最后,像我这样的人和年纪大一些的伙计便留了下来,老鸨依然做着生意,倌人少了客人也少了,但是我们都能过得去。过了一段日子有一部分出了岛的人陆陆续续又返了回来……”

    “为什么呢?”阙蓝蹙起了眉。

    女孩将脚丫子踩到椅子上,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这个姿势令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样幸运啊阙蓝,他们在笼子里生活了半辈子,离开了笼子就不知道怎么办。”

    这哪里像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能说出的话。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来来回回,最终走掉的倌人不到三成,我记得……”仿佛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她转过脸用微微下垂的眼眸看着阙蓝,“有两三个倌人自以为聪明说服了自己的恩客替自己赎身,其实身契原本就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便白白捞了一笔,还能出岛给人当个外室,但是,也没多久就又回来了。你说好不好笑?”

    畜生当惯了,出了笼子也当不了人。

    阙蓝笑不出来。只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抱歉。”他真诚地说。

    “我呀,我是那个在你烧得焦黑的酒仓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的丫头。”

    当时李千沛蛮不讲理的放火烧了阙蓝的酒仓,连带着暗格里的交子和衣服一并烧了,他以为很难活过那一夜,当时这个小丫头扎着双髻提着小灯笼跑来寻他,责怪他闯下了这样大的祸,哭着说自己来年就能进木笼子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个担心全岛被砍头的丫头,已经变成坐在窗边与他闲话的倌人,用她下垂的无辜眼眸表达无解的结局。

    “我叫尔砚,老鸨说我姓陶,上岛的时候太小,可能记混了。”她终于笑了,露出一点充血的牙龈。

    “你在服用五石散对吗?”阙蓝问。

    尔砚脸颊划过一抹诧异,转而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点点头说:“阙蓝你知不知道……阁笼的夜晚有多漫长?”

    当然知道。比你更早知道。

    “惊蛰日发生了什么?”他走到窗户边,不再看她。

    “下了一场雨,老鸨在床上再也没醒来,自己在床头摆了这个灵位。”她的目光落在刘鸳儿的床榻,“很平静,穿着樱桃红的褙子,像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请人来看过吗?”

    “去海阳城请了个郎中,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那之前的几日可有异常?”

    “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阁中,倒是没发现特别的异常。”

    “没有外伤?”

    “没有。”尔砚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老鸨她呀,是从内部开始死掉的。”

    是呢,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死掉了。

    她又指了指骨坛下面一个漆面的木头匣子,说:“还留下个盒子,里面整理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阙蓝又问:“然后你们便自己管自己了?”

    “是啊,有没有老鸨,生意还是得一样做,区别只是做好还是做烂而已。群龙无首的一开始还为了赏银而动过手,以前打杂的伙计也提出要跟倌人一起分钱,后来吵着吵着也没什么意思,便由几个年长的倌人轮着管了。”

    “真没意思。”尔砚扶住自己的额头,不能自制地流泪,骨节突出的手腕不停颤抖,“阙蓝,真的很高兴你能回来带她走。我们……岛上的人,可能,可能到死也出不去了。”

    阙蓝像是陪她一样,也流下一行泪。

    窗外的海崖和滩涂,他和李千沛曾在那里看过一次日出坠过一次海,她要是在的话……

    小猪不哭,眼泪变珍珠。

    “礼公不会眼看着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最近边境有些异动,北三州也不太平,他暂时管不了你们,但是不会搁置太久了,你们早做打算。”

    尔砚极力在理解他的话,她有限的人生与见识还不足理解现下的处境,只能说:“你,真的很不一样了。”

    “是很不一样了,当时有个人在那里。”他手指向屏风外侧的会客室,“她在那里用刀背杀死了原来的我。”

    阙蓝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适合的短衣,将骨坛、灵位和木匣子一起包起来,捆成一个背囊挎在身上,再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跟女孩说,只能吐出一句:“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吃过很多五石散,我身不由己,你现在还有得选,陶尔砚。”

    今日阙蓝的到来不过是她腐烂生活中乍现的片刻光亮,只是她没料到这光亮如此短暂。

    “你带她去哪?”

    “去她最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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