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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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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还没到,气温到了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时候,崖子码头的虾爬子比大米还便宜。

    余大彪这一大早剥了一地的虾壳,被虾腹刺了好几次,有些不耐烦地用牙咬了个稀碎,胡乱将就着算是吃完了这一顿,在怀里夹了几个干巴巴的烙饼,便去码头开船了。

    船上还是拉的虾爬子。

    这一船是雇主要求送到海阳城的货,虽然两地相隔并不远,可海阳城海域的虾爬子现下还是苦的。

    去年夏天,他担着巨大的干系拉了一船的骑兵去鸳鸯阁笼,当时船上还有玉龙将军和徐大人,海阳城破的时候他才知道,是他,余大彪,即便在甲板上被女将军吓尿过,却因为他的魄力促使的丹军更快溃败。

    他因此在玉龙将军那里拿到了丰厚的回报,把原来那艘船翻新了一遍,又多雇了两个船员。生活如意了许多,为家人修了新宅子,船来船往间经常能听到他讲起与玉字军在船上相处的三两日,说自己在码头上一眼就看到气质卓绝的一男一女,并不是因为对方给的钱多,完全是被正义感召云云。

    今日码头来了个独身的男客人,与来来往往的船客不一样,他既不是渔民也不是货郎,又不是少爷公子又不是官府老爷。他只是站在那里,老远就能看到他褐色的头发和白得发光的脸,像是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人。

    他似乎是来晚了,所有载客出海的船都走得差不多了,要等第一批回来才能搭乘。余大彪心里又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登船之前主动上前搭讪:“公子要走啊?”

    年轻人比他高出一截,转过脸看他,头上那个古朴的玉簪一看就知绝非俗物。他轻声细语地回答:“是呀,好像来得有点晚。”

    “去哪呀?”

    “去……”他咬了咬下嘴唇,眼眶里像是镶嵌着两颗琉璃珠子,“鸳鸯阁笼。”

    余大彪浑身一震,是了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又是那个离岛!一定是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走,我送你去。”余大彪打量了年轻人一圈,并没有行礼随身,干干净净孑然一身。

    “呃……”公子没想到有人主动帮助他,“多谢大哥了,小生一定付够船钱。”

    余大彪挥挥手,“嗨呀”一声,“去年我也是在这个地方,带着玉龙将军三十骑登的那破岛。”他露出骄傲的表情,想着接下来这一路给这年轻人详细讲一遍当时的事。

    “哦?”果然,年轻人露出惊喜的表情,嘴角自然向上,十分好看。

    “我余大彪可不乱讲话,公子怎么称呼?”他拍了拍胸口。

    “小生阙蓝,先谢过余大哥了。”

    “走走,上船,我们路上慢慢说。”

    余大彪扯开半个烙饼给阙蓝,船员煮了一锅虾爬子,什么作料也不用,就淡水一煮便够几个男人剥小半个时辰。

    “当时啊,玉龙将军说,大彪,我们上岛之后你就掉头走,我说,不行啊将军,大彪一定等着您。”余大彪一边剥虾一边绘声绘色地描绘一年前的情形,“她当时就拔出了刀架在我脖子上。”

    余大彪用手比作刀在自己脖子一侧砍了砍,“阙公子你知道吗,玉龙将军当时的手刀开的反刃,向内的弧度就在我这里停着。”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呢,那把手刀也曾落到他的脖子边。

    “大彪不忠只能先走了,便将船开到了离岛南面断崖下等着,怕有任何可以用得上我的地方。”他一口见嘴里的虾钳吐到海里,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

    船员们似乎听他讲过太多遍这个故事了,每次都有些不同也懒得揭穿他,都默默低头剥虾。

    “余大哥,再多讲一些关于将军的事吧。”阙蓝细细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烙饼,一脸认真地说。

    “将军啊……虽然是个女的,可是她身上那种男子不能及的迅猛果断,真的,我是服气得没话说。那次除了徐大人,骑兵里有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军爷,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阙公子,比你还好看。”

    阙蓝笑了笑,当然,沈流韬好看。

    “那样好的身手,在将军身后像影子一样,又快又准,据说后来在海阳城还救了将军一命呢。”

    “我听说,将军在岛上带走了一个男妓对吗?”

    阙蓝第一次主动提了问题,为了显示自己知道的够多,余大彪叹出一口气看了看黯淡下去的天空,“是有这么回事,但是那个男的可能不是男/妓。”

    “哦,那是什么?”

    “是徐大人多年前放到岛上的桩子,我听说他们徐氏最擅长做这样的事,上次不过只是收走了而已。”

    见余大彪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阙蓝实在不想跟他抬杠,却又实在荒谬,便说:“既然是徐大人放上去的桩子,那大哥你刚刚说,他们出发前并不知道这个岛上是个妓寨?”

    余大彪埋头剥完手里最后一个虾爬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像是完全没听到这个问题一样,面不红心不跳地问:“阙公子上岛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如花般的小娘子。”他说得有点漫不经心。

    “原先那个刘鸨儿死了之后,岛上的倌人便差了一些……”余大彪随口一说,“阙公子看着可不像是……”

    “不像什么?嫖/客?”

    余大彪挠了挠头,不再接话说了,他感到这个年轻公子有点摸不清深浅。

    阙蓝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望着前方平静的海面,天色肉眼可见的暗下去,气温每一刻下跌一点,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眉头皱在了一起,还要在海上漂泊一整个黑夜才能抵达。

    当初离开的时候,可是发誓绝不再回头的……

    在白云小宅的时候,无意听到徐一品说鸳鸯阁笼可能出了事,那时起,他便知道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他有来见你吗,你心心念念的子礼?

    再次登上离岛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踏空了,余大彪抓住了他半截衣袖才令他免于跌倒。

    “多谢余大哥。”阙蓝稳稳站住之后抬头看船舷边的船长。

    中年男人有了点心事,他即刻就要去往海阳城交货,回到他平凡质朴的生活,似乎他添油加醋的那段传奇经历也会被时间冲淡,他莫名看着眼前这个白净又淡漠的公子,忽觉他的出现才是这个故事的尾声。

    “阙公子,你认识玉龙将军对吗?”他问。

    阙蓝低头专注看着自己的手掌,细数着每一条清晰湛蓝的脉络,随后兀自握紧了手。

    “一路顺风。”他边说着边抬手拍了拍余大彪的船舷木,船身恰好往后退去,像是被他轻轻推开的一般。

    等到货船远到看不清船舷上的人影,他才叹出一口气。天光惨白,上午的岸边没有过夜的船,只停靠着鸳鸯阁笼自己的几艘渡船,他吸一口气再将目光投向台阶上广场,错落的三四十个笼子堆叠在那里,比他走的那天旧了一些。

    他握紧了手掌,克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整个离岛像个熟睡的婴儿,没有人感知到他的到来。

    你是不是也曾经将阁笼当做你与子礼的孩子?

    上了台阶,绕着笼子走了一圈,摸了摸最下面的木头笼子,因为海风常年的吹拂,又因为进进出出被挑拣的低级倌人太多,木头笼子几乎每年都会更换,他初来时候待过的那个,早就劈成柴火化成灰烬了。

    故地重游总会令人错觉,当初的东西都失真了一点。他逃不出去的那个笼子原来这样小,与玉字军的标准马车一样大;三层楼原来这样矮,远不及辛十二的塔腰;附楼原来这样旧,甚至比白云小宅的伙房逼/仄几分。

    抬头看向三楼的玉衡北阁,他甚至恍惚觉得刘鸳儿会施施然走出来。

    “你是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问他。

    他转头看到一个端着水盆的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脂粉像融化了一般糊了一脸。

    “我们还没有开档,客官请回吧。”

    “你昨夜的客人折腾你到现在吗?”阙蓝问。

    女孩子一窒,薄如蝉翼的披帛从肩上滑下,露出单薄的肩骨。“你……你是阙蓝对吗?”

    阙蓝歪了歪头,心里涌出了一点温暖——有人还记得他呢。

    “你怎么回来了?一个人吗?还回来做什么呢?”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来接刘鸳儿。”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说:“灵位在北阁,你去看看,我随后就来。”

    其实在岛上那十年他出入北阁的机会并不多,只有那么寥寥数次,最后一次……他以为他走不出来了。

    阁中还是那样的陈设,一进门是会客室,窗户闭得严严实实,中间一张圆桌上放着待客的茶具,他绕过屏风走到起居室,刘鸳儿的起居室是通屋的白榉木,原本该是整个阁笼最明亮的房间,此时却昏暗得像是牙行关押奴隶的船舱。

    隐隐约约有些香蜡味,他看到摆在供桌上的灵位。

    嘿,我来接你了。

    他先踱步到了窗户前,拉开帘子推开窗,暖风带着久别重逢的咸味扑进他怀里,吹开他衣服的皱褶,像老友般地抚弄着他鬓边的头发。

    他回头看到供桌上的牌位,忽然被定住了,香樟木做成的素雅牌位上赫然写着:

    刘鸳儿

    元享三年惊蛰日

    死于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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