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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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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一个单响的爆竹仿佛就在他的床前炸开,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一片熟悉的暗黑,包围他的是带着浓重香味和汗味的热气。

    是院子里那个调皮的小倌人在玩爆竹吧……

    他吁出一口气,躺回到那个汗水濡湿的床上。

    手指在自己身上游走,下颌长满了卷曲的胡子,脖子上的喉结凸出得厉害,原本结实的肌肉线条已然变得松散,手臂缩减了小半的维度,肋骨的缝隙甚至能容下一根手指,愈合的胸骨好像有一点点错位,也是他自己不听劝要扔掉夹板。

    继续向下,盆骨像两扇奇异的支架硬挺的撑住皮肤,他摸到两腿之间仿佛死去的阳峰,它与主人一样既倦怠又哀愁,褶皱横生。

    他想起无数个在军营里的清晨,它曾在关于她的梦里热得烫手,撑开了皮肤所有的折痕,仿佛发光一样。这些光芒同时也发散到他的眼眸中,构成了他过去数年光彩熠熠的人生。

    而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手指穿过枯草一样的毛发,最终放在了腿内跳动的脉络上。

    曾听闻……这里要是斩一刀,喷出的血能到三四尺高……

    他杀过那样多的人,也是这两个月才频频设想自己会怎样死去,这样的设想慢慢变成设计,设计自己的死亡方式、时间、地点,成为他唯一的乐趣。

    要如何的死亡,才能令她在千里之外也身临其境?

    门吱呀一声漏进来几缕天光,他迅速蜷缩身体转向靠墙的方向。

    “上元节,煮了些浮圆子(汤圆)给你。”阿娜尔一边说一边将餐盘放到他床头,折过身去拉开窗帘,为了足够遮光,之前在窗户上糊了好几层墨纸。

    只有淡薄的天光透过墨纸,勉强能够看清一些屋里的陈设。

    床上的人好像那害怕光的怪物,用被褥裹住了头,恨不能一整个钻进墙里。

    “七十天了,该起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倦,不知道是说给床上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没有发出一声回应,只是反过手将床边的汤圆推翻,甜汤泼了一地,顿时散成氤氲的烟气。

    阿娜尔吸一大口气,砰的一声将一长排的窗帘全部扯了下来,又将窗户上的墨纸一张一张撕烂,耀白的天光像液体一样盛满整个厢房,在烟气氤氲中化作一条一条光柱。

    她向来不喜欢多说话,撕完墨纸便径直走向床边抓住裹在男人身上的被褥,两人一个争一个夺,从两个角将一张被子撕裂,露出填充在内的杨絮和羽绒。她气上心头,一发力把被子彻底撕开,将雪花一样的填充撒进屋内的光柱里。

    男人□□的背脊一节一节的突出,隐约能看到两个腰窝。

    她再去拉他的胳膊,他反抗,两人陷入短暂的无声搏斗,整个屋内只有阿娜尔手上银铃铛剧烈的叮铃,最终她抓住了他丛生的乱发,将他拖下了唯一感到安全的床。

    赤//裸的男人无论怎样乱动依然挣不开她的手,仅仅过去七十多日,骑射双全的沈流韬便连一个女人也打不过了。

    阿娜尔推开一扇窗,将他扔到窗沿上,他太久没见光了,只能闭着眼睛流泪。

    两人僵持了半刻,他试着睁开眼睛,眼泪从他浓密的睫毛里大颗大颗的掉落,浑身微微发着抖向阿娜尔靠近,似乎这样会令他觉得安全一点。

    大约是午后光景,小白楼的后院里积了厚厚的雪,他昨夜也听到了大雪落在枯树上的声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晴天了,院子里的积雪像刚刚出锅的蒸饼一样蓬松,还未及笄的小倌人在雪地里放爆竹,炸了许多红色的纸屑在雪上。

    “之前……”他刚开口就哽住了,许久没有说话的嗓子不受他的控制,连吞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发出声音,“之前每年上元节,在帝京……城门打开彻夜不闭,从正月十四开始到十八整整五日的灯节。”

    “弥河两岸水泄不通,女孩们会戴一种枣栗一样的灯球在头发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孩子们提着兔子灯莲花灯,在南北城之间的桥上乱窜;大户家的仆役也会带着有自家徽记的绢灯为家主开道……圣上会带着三相和尚书们在御道的最后一道传贤门上观灯,百姓们排着队从北宸大街过,就为了一睹圣颜。”他眼前雪白一片的小院子,俨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帝京。

    “年轻的男女把平日不敢讲的心事写在灯上,希望对方能在河中拾得。灯谜里写的全都是深闺梦中人……辗转反侧的心意。”

    “可惜……”他说了太多话,潦草的胡须下干燥的嘴唇裂开了,渗出一点点血丝,令他惨白干瘪的脸颊稍微生动了一些,“我写的那些……她没看到罢了。”

    阿娜尔当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她曾在人群中目睹过女将军踢断他胸骨的背影,临行前那一夜,她来了小白楼,与徐一品一起躺在女倌人腿上,亲密无间的说着一些阿娜尔听不懂的话。

    那样一个在哪里都像火一样无法被掩藏光芒的女子,为了她甘愿沦落至此,她似乎能够理解。

    阿娜尔拿了条羊毛毡给他披上,她在风尘中长大,男人裸//露的任何器/官都不会引起她的不适。

    “每一年,她都领着我去凑灯会的热闹,换上她极少会穿的丝质襦裙,她不怕冷,喜欢那些又薄又飘逸的衣服,在人群中像风一样……我追不上她……”

    像风一样,我追不上她。

    以后,这风吹过他的机会不知还有没有。

    “小豆荚,别玩了。”住在院子里的嬷嬷呼唤放爆竹的小倌人。

    小豆荚有几次趁着夜色溜进他的房里,用稚嫩的嗓音问他是生是死,把冰凉的小手伸进他的被褥里触摸他干瘪的身体,偶尔会用湿润的绢子擦去他脸上的污垢。

    他们之间都不曾真切见过对方容貌,只有一次在无声的黑暗中有过模棱两可的一吻,他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真正的吻。

    “嬷嬷很关心她呀。”

    “担心她炸伤自己,留下疤痕,来年的初//夜卖不上价钱。”阿娜尔面无表情地说。

    小豆荚刚刚跑进院子边的厢房里,雪地里就走来了个小老头,举止仪态带着些扭捏,到院子中间站定,头一抬准确地与二楼的窗前的沈流韬对视。

    “我家主人请沈指挥使到府上一叙。”他说话声音尖声细气的,沈流韬冻僵的躯体感到一阵颤栗。

    “贵驾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铁匠的儿子,不再是什么指挥使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回答,声音还是嘶哑。

    “沈指挥使少年得志天纵英才,莫要因为片刻失意误了前程。”那小老头接着说:“家主说,戌时正在鹿鸣别院恭候。”

    阿娜尔看到沈流韬长长的指甲抓进窗棂的木头里,手背上全是伤口愈合后的疤,牙齿咬出咯咯声,她把手放到他的背上,将自己隐入楼下人看不见的角度里。

    “你……”你可以拒绝,焦蒿不能将你怎么样。

    “好!”沈流韬朗声回答,“流韬必然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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