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机缘
她从来不做梦的,只是偶尔睡着之后会感觉周身被束缚,她挣不开跑不掉,好不容易逃脱禁锢,却一个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腰伤基本是全好了,又在身上留了一个丑陋的疤痕,与其他的各处旧伤一起组成她的人生。
天色渐暗,她找了几件刘鸳儿的衣服穿,刘鸳儿身段娇小,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窄,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她从门里探出头,看到门口值守的肖机语,小声说:“小鲫鱼,你让伯衡给我找几件衣服来。”
见她醒了,肖机语咧嘴一笑,小跑着去找军师。
她回到屋里,拣了几口昨晚的残羹冷炙,徐一品敲敲门进来抱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料。
“哟呵,布草仓给人家烧了,都是从小娘子屋里求来的,有几个外族的小娘子跟你身形倒是相仿。”他把衣服堆放在一侧的贵妃椅上,转头看到一身箍出条纹的李千沛,“哈哈哈,玉龙,你这……”
无论什么时候徐一品总是能如此稳定地揶揄她,无论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被他一笑也气呼呼地跟着笑了,甚至还站起来转了一个圈让他看得更真切。
她抖开几件衣裙,说:“倒是跟你身上的香味一样。”
“阁笼里有自己的制香师,给小娘子的香大多都是一样的。”
“跟刘鸳儿聊得怎么样,她肯吗?”她继续扒拉那堆衣服。
“她说要等你醒了亲口跟你说。”他停顿了一下,“天又要黑了,我们外面站了这么多骑兵,今天怕是生意也做不成了。”
“嗯……”她拿出两件不算花哨的,走到起居室更换,“要中秋了,你派个合适的人去凤池山送点东西吧。”
“给老天师?”
“对,三节两寿礼物还是要有的。”
“送点什么?”
她笑了笑,说:“师父恨不得三百岁了,什么没见过。角州海产丰富,带点易储存的东西去,别忘了带几本民间志传小说,老人家喜欢。”说着又从屏风后伸出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惦记沐星公主,也可以给她带一份,顺路。”
“那可真要好好挑一挑了。”
“你赶紧的吧,这没几天了,运河加快马怎么也要七八天。”她在屏风后面拉扯衣服上繁琐的带子,“哎呀这都是什么玩意?!”
“你出来我看看。”
她别别扭扭从后面出来,她挑的那件虽然颜色素净一点,可胸前开领极大胆……徐一品也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在哪里合适,看看她的脸,又看看胸。“你叔叔说得对,鸳鸯阁笼童叟无欺。”
她背过身去,本意是要拉一下胸前衣物的,却垂下手抬起头定住。“伯衡……”她忽然唤他一声。
这一声令他收起一副调侃表情,正色回答:“伯衡在。”
“我在州丞府独居这几日,时时想起袁公。”她从来不称呼袁珏为父亲,不想也不能,“若是……若是他在的话,该怎么骂我呀。还有津葳,他要是知道他弟弟现在连张床弩都没有,又该怎么骂我呀。你的父亲,琼瑛的母亲……”
“玉龙不要自责。”徐一品恳切地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今日与那个叫阙蓝的……吐露了些多年来折磨着我的事情,那片刻其实是很释放的,可是,”她摇摇头,“玉字军的统帅不能这样软弱不是吗?”
她虽不能称呼袁珏为父亲,却时时刻刻都以他为榜样。
“你先是李玉龙,才是玉字军统帅。”
她转过身看着自己最信任伙伴的眼睛,苦笑着问:“我是李玉龙,还是袁千沛呢?”
他垂下头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先帝为了护她周全赐她李姓,至于凤池山上的袁千沛,他徐一品却是从未见过的。
“伯衡……从今日起,我要拿回属于袁氏的一切,为袁公沉冤昭雪,立祠堂修族谱,你可愿助我?”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眼前。
“伯衡深受袁公恩德,此心不改。”他回答得坚决,也伸手与她的交握。
“玉龙,只信伯衡一人。”
他忽然单膝跪下,与平日里的徐一品判若两人,再次重复:“伯衡,此心不改。”
“走吧,去跟刘鸳儿好好聊聊。”
他抬头看她,又变成平日的徐一品,憋着笑说:“玉龙胸前大好,伯衡恐难专心……”
她单手按住胸口,愤然转身再换一件。
刘鸳儿在房中等候多时了,她莫名有点激动,不知道为什么,十年的外室身份,十二年的老鸨身份,这才堪堪第一次成为刘鸳儿自己,她感到一点新生的错觉。
阙蓝为她掌了灯,她悉心地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珠钗,对着铜镜擦了擦泪痕,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只可惜镜子里的她无论眼角还是脖子,都挂了褶皱。
李千沛礼貌得敲了敲门,问:“刘老板,玉龙进来了。”
她扣了镜子,依旧是软软的语气,“将军请进。”
阙蓝自觉躲到挂衣架后面,不让她看见。
李千沛带了一些吃食来,坐到小圆桌面前,一样一样摆出来。“昨晚烧了老板的伙房,这些都是今天搭地锅做出来的。”她虽这么说着,语气里没有半点抱歉,她斜视瞟到了躲在架子后面的被单一角,心里忽然觉得有趣,便又说,“郎君不穿衣服的样子,玉龙还是想看一看的。”
他在角落一抖,缩得更里面。
刘鸳儿看着她,不愿她再为难阙蓝,便开口说:“已经两日做不成生意了,奴家怕是给将军的饷银不够多了。”
察觉到刘鸳儿与昨日态度截然不同,女将军有点讶异,昨日那个无畏又淡然的女老板,今日怎显出生生的意志。她想要一探究竟,问道:“刘老板的意思是?”
“我听阙蓝说了,一个月一万贯,是不行的。”
女将军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还价,却听得老鸨再度开口:“从今日起,鸳鸯阁笼的所有收成,除了维护日常周转,全部归将军所有。”
啊?没听错吧?李千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纷飞的各种猜想侵袭着她。半晌才接上这话:
“刘老板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机缘尽了,便有了新的机缘。是将军的机缘,也是奴家的机缘。”她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可是玉龙,并不能为老板提供等价值的交换。”
等价值吗?何曾又有过?
刘鸳儿吐出一口气,目视远方,说:“将军接收这份机缘,就是给奴家最有价值的交换。除了将军,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受得起了。”
李千沛想起了昨天李弦疏害怕的样子,她仿佛在刘鸳儿的背后看到一个黑影,这个黑影笼罩着的每个人都怕,只有她李玉龙不怕。她不怕顶天的权贵,不怕朝堂的风谲云诡,不怕受不起任何人的莫名意图。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刘鸳儿见她没有回答,又说:“将军放心收下,奴家也不知跟将军的缘分,什么时候就尽了。”
“好。”李千沛没有犹豫,应了下来。
“将军须答应奴家一件事。”
“老板请讲。”
她眼神转动,生出几分真实的柔情,“在你我缘分尽之前,将军可否暂时放弃追查他的身份。”
她此时才明白到这个淡然的女老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一个人,她受了这样一份大礼,理应回她一个心安。“我答应你。”
刘鸳儿笑了,不是她日常镶嵌在脸上那种笑,而是眼睛弯起嘴角咧开的,“其实,还挺喜欢将军叫姐姐的。”她若是有福气,与子礼的孩子也该比李千沛小不了几岁。
女将军点了点头,应道:“好呢姐姐。”
两人话了一会家常,刘鸳儿很喜欢听她讲一些帝京的事,她猜这些故事里或许有她在意的那个人。
时辰差不多了,李千沛站起来告辞,“姐姐,玉龙即刻带兵回海阳城,两日叨扰,对不住姐姐了。”说着拱手对她鞠了一躬。
“应该我谢谢你。”她说得真诚。
“最后,我问姐姐要个人。”
刘鸳儿转头看了看躲在角落的阙蓝,表情有些复杂,盯着李千沛的双眼说:“阙蓝是阁笼里最好的烧酒师傅,是跟随我最久的人,也是他今日说服奴家与将军结的善缘。我视他如珠如玉,将军若是薄待他,奴家就自己烧了鸳鸯阁笼。”
李千沛虚了虚眼睛,挂了点调皮的笑,应道:“玉龙也视他如珠如玉,日后定然细心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