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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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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夜袁珏把她接回将军府,她与她并不熟悉的四位哥哥吃了顿团圆饭,她表现得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拘谨,也尽力记住每个哥哥的名字,但是这些名字在短短几年后被她强行忘记了。

    夜深该休息前,她扭捏地问袁珏再讨要一碗山茶花冰酥酪,玉字军统帅拿出一把小匕首让小女孩站到茶花树下,为她刻了一个身高印记,又搬了小板凳和小女孩一起坐在树下,默默地看着她把洁白的酥酪一口一口吃干净,也不知是困了还是醉了,她抓着袁珏的大手睡着了。

    将军把她抱在肩上,朦胧中她蹭着他的颈窝喊出一声:“爹爹……”

    已近天命之年一生征伐无数的袁珏愣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拍了拍她尚且稚嫩的背脊,“你是我袁如斐唯一的女儿袁玉龙。”

    第二日回太清镇,袁珏带了三百骑兵护送她,她第一次见识全副武装的大裕最顶级骑兵,他们穿着玄色的铠甲,配着平头手刀与弓箭,马匹的一起行走踏在地面的震动一次一次踩进她并不成熟的心灵。

    当时的骑兵指挥使是津葳,他是津蕤的亲哥哥,他不似弟弟那么体型硕大,只是黝黑茁壮,在马背上头颅高高昂起,肩背松弛从容,袁千沛和父亲一起同驾一匹马,父亲把她护在臂弯里,她偷偷摸了摸父亲的佩刀。津葳跟在袁珏的身侧,时不时做鬼脸吓唬她。

    一路走了五六日,父亲把她送至太清镇界牌外,一群修士在等着她,那一路走得缓慢,是父亲能表达不舍的唯一方式。把她抱下马,他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她衣襟,她不像走的时候那个破破烂烂的疯丫头了,一些沉稳气质初显。

    大将军遥望凤池山颠的天门,大声说道:“袁如斐送玉龙仙师回凤池山,有劳老天师看护!”

    文同天师洪亮的声音难得表现出一些尊敬,遥遥答道:“将军言重,将军慢走。”

    袁珏最后一次摸了摸女儿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玉龙以后啊……要听师父的话,要努力修习,要像野草一样坚韧,像金刚一样顽强。”

    当时的袁千沛若是知道,这是她与袁珏的最后一面,这是他说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定然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摸了摸他的佩刀,背着小小的包袱跑回了修士中间,头也没回。

    天门上再传来天师一句,“将军慢些走。”

    那个时候的李燮已经开始了他晚年最浩荡的军政,收天下兵权进帝京,多地藩王、武将、国公被削了头衔,枢密院原型初成,禁军多达五十万。玉字军在接下来的几年代表皇室四处平叛劝降,收复军力,组建地方厢军。天师最后那句慢些走,也变成了送给袁珏的谶语。

    回到山上的袁千沛一改往日顽劣脾性,请天师教授刀法,天师把她扔进笔塔,山顶再也没传来她挨打的声音。

    “转性啦啊啊啊,小师叔转性啦!”

    为了这个事,太清镇甚至传出来袁千沛病重的谣言,文同天师自此便时常带她下山,帮百姓收庄稼喂牲口,家长里短主持公道等等。她最喜欢的还是偶尔遇见的说书人,他们讲英雄讲风月、讲时事讲传奇,她听完了整个□□开国史,又听了李燮收仙州征云州,在故事中寻找玉字军的影子。

    那时候的她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天琛四十四年,天下兵权尽收帝京,白果果执掌枢密院。从此以后,天下武将带兵皆须枢密院批准,唯一的例外便是玉字军。

    同年冬月,李燮以外戚干政为由软禁瑶夫人与袁珏,后又以玉字军谋反为由褫夺袁珏镇国将军头衔,袁氏男丁全部打入死牢,女眷发落教坊司。

    腊月初八,袁珏车裂行刑。袁氏百年基业,一夕坍塌。

    玉字军至此全员收入禁军。帝京下了一整个腊月的雪,南城冻死百姓三万人。民间传言,这三万人在黄泉路上为袁珏送行。

    袁千沛从腊月起便在天师居所门外长跪不起请求下山,天师未允。她磕烂了额头,跪破了膝盖,淋了四五天的大雪,最终高烧不退力竭昏迷。她在反复高烧与噩梦里折腾了半个多月才复原,刚能下床的那天,雪后初霁,她行出屋舍房门的时候,第一次感觉下身流淌出的暖流,十四岁的袁千沛迎来了自己的初潮。

    文同天师为了安抚自己的关门弟子,允诺她每满五岁便能问他一个问题,上至天道下至密辛知无不言。第二年秋分,十五岁的袁千沛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何时能下山。

    皇权更迭之时。

    天琛四十六年,距今九年之前的秋收之后的一个月,帝京桂花开败了,而浓浓的桂香还是笼罩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之上。成筐的肥蟹送进城里,与粟米黄豆混合着韭菜熬制成羹汤。深秋的寒意席卷着弥河南北的百姓,刚刚用上棉花的贵族与裁剪褚布的平民都穿上了更厚的衣物,担心两年前的酷寒冬季重演。

    皇帝已经卧床数月,期间,接连被梦魇困住,在榻上铺满兵刃才可安睡,甚至不远千里借来了太子少保关铮的双铜锏。他失去金光的昏黄眼珠里看到了许多当年死在他刀下的亡魂,纷纷来寻仇,日日夜夜撕咬他。软禁中的瑶夫人也曾出帝京上凤池山求文同天师入宫驱魔,却连第一道山门都没进去。

    在这样一个清晨,能征善战杀伐决断一生的神武皇帝李燮,死在了自己的梦魇中。驾崩之前最后一夜李燮走出寝殿,看着朦胧不见星的天空,召见了自己的大儿子李琁和宠妃瑶夫人。三人在裕心殿中谈至三更天,李琁与瑶夫人拿着诏书离开,天亮之后皇帝驾崩,惇王李琁继位,改国号惇显。

    文同天师兑现承诺准许袁千沛下山,已经十六岁的她再入帝京只花了两日一夜的时间,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这一次她并没有如愿踏上北宸大街,在深秋的夜晚被捕获丢进死牢。

    白果果代表的前朝强硬派以叛逆残余的罪名扣押她,她在看不见天日的囹圄里独处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知道有一天,那个人来了,问她:“想活吗?”

    她至今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分不清男女,她拖着身上的似有千斤的镣铐爬到他脚边,摸到了他的丝织翘头弓鞋,“要活。”她虚弱地说道,“要活!”

    那个人后退一步,她极力想要抬起头看他的脸,可是她看不起头。

    “好,我给你活路。”

    那人走后,来了许多不会说话的嬷嬷,给袁千沛灌服汤药,她腹痛如绞下身出血不止,她们又把她手脚固定在一张铁床上,用冰凉的铁器进入她发热的下身,时隔许多年女将军想起那几日,但凡有片刻的意志溃散,她都会死在那个昏天黑地的死牢里。

    “只能用这样的代价换你一命……你可以走了。”

    这是她走出死牢前那个人最后说的一句话,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走进帝京严冬的淡薄日光下,倒在了恨不得一日千里赶到的师父怀里。

    她的命本该在这里终结了,可老天师逆天而为,为她挖开心口埋下火晶,连接血脉。她还没有醒来新帝的圣旨就到了,李琁赐她李姓,授以玉字军兵符。

    袁千沛已死,死在那个冰冷潮湿的帝京死牢,走出来的人是李千沛。至此,袁氏只剩袁钰瑶一人,终生禁足瑶海宫。

    将军府的山茶花在正月快要开败的时候,她终于下床走出寝室。气温回升,仿佛过去的寒冬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缓步走到茶花树下,她记得数年前在树下袁珏同她一起的样子,记得山茶花蜜的甜,记得树干上袁珏为九岁的她刻下的身高。那道刻痕现在只到她胸口,她轻轻抚摸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或许火晶的纯净力量潜移默化地帮她抑制了悲伤,她卧床几日没有梦没有害怕,不怕冷不怕独活。

    即便是想到从今往后这世上她没有来路只剩归途,永远只身一人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一点悲伤。

    “玉龙。”这时一个干净的男声在背后喊她。

    她缩回放在树上的手,转头看见年轻挺拔的青衣男子,他那样高那样出尘,却透出淡淡的文弱气质。“你……是谁?”

    “徐一品,徐伯衡。”

    是你故事里最忠心的家臣,最信任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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