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03-
“秋实小姐呢？”
“我们老板娘可不像您是位大闲人。”
“所以，我们老板娘呢？”
“下水管道工来了两个都是不管用的，然后她就去帮忙修下水道了啦，难道你要去帮她吗？”
“啊，这是当然。”
“——”
前台终于拿了正眼看他，虽然语气还是半信半疑，但是好歹还是告诉了夏油杰苍秋实的具体位置，“……在隔壁的303的三井家。”
夏油杰以为不知为何对他抱有敌意的前台姑娘是涮他的，毕竟她的口吻实在是没什么好气——但他兜兜转转来到目的地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没有说谎。
门大开着——一股明显的异味夏油杰在楼道拐角的时候就闻到了。他靠近了些，发现有几个穿着家居服的人也在门口待着，他再过去了些，其中一个提着小型水泵的光头男性便倏地看向他。
被满脸横肉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男性，用这种小心戒备的目光注视，夏油杰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来到了什么犯罪窝点——然而这个老旧的居民公寓中并没有什么残秽，那个男性的身上也并没有咒灵盘踞。
夏油杰往后退开一步，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
303。三井。
没错。
看来是很排外的街区啊。
于是他又走近了，在那些人警惕的目光中问：“请问，秋实小姐是在这里帮忙吗？”
“那个——能把水泵给我一下吗、小野君……咦，夏油君？”
碰巧，一个熟悉的身影从303的正门走了出来。
真是苍秋实。
和一直以来夏油杰所见的着着长及小腿的简单长裙的形象不同，此刻的苍秋实把垂到腰间的麻花辫盘在了后脑勺，脑袋上扣着一顶暗红色的、沾有油污的帽子，完全暴露在采光位置不良、有些昏暗的楼道中，修长洁白的脖颈宛如在发光；她穿着红色的圆领长袖与牛仔背带裤，手上戴着橡胶长手套——当然，不是在cos马里奥，从衣服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这些方便活动的休闲服饰正是为了履行它们最后一次被人使用的义务，才被她穿在身上的，上面还布着一些可疑的肮脏水渍。
身材高挑、眉目妙丽的她站在一堆普通人中间，简直如一朵俏生生的大王花。
硕大。拥有别具一格的美。
……同时，散发着一股恶臭。
“现在还不到开门的时间哦……是发生什么了吗？”
她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不着急的话请稍等一下，反正马上也快好了。”
夏油杰：“……”
夏油杰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
不是因为味道。夏油杰本人的咒灵操术，使他可以吸收没有主从制约的野生咒灵进行操纵，尤其怪物的是没有数量的限制，即是说，想吸收多少诅咒都没问题。
关键是制约的方式。
先是祓除。即通过力（暴）量（力）降伏。
再是吸收。
咒灵——或者将长满眼珠、用六只手臂匍匐在地上行走的咒灵，或者有四五层教学楼这么高大的，溢满油脂的肉山咒灵……总之，姑且算是压制成了联想不到原来形体、能够一口吞咽下去的球形。
咽下。此为吸收。
夏油杰本人觉得，那种味道像是吞咽处理过呕吐物，或是排泄物的抹布。
……味道还是其次。单纯的难吃到极点与美味到极点，都是人类无力承认的恐怖，无知无觉中连两者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
例如粪臭素：粪臭素是配制茉莉花型的重要原料，可以配制成人造灵猫香膏，还是饮料、糖果、口香糖等食品添加剂。
明明是从粪便、甜根、蜜腺樟木、煤焦油中提取的，但是稀释200倍或者10000倍后，就有点像茉莉花的香味。通常情况下，将粪臭素极度稀释后还有成熟水果的味道。
反正夏油杰本来对咒灵的味道也不抱有期待，不过在为了履行强者的责任，将祓除吸收不断反复之后，他对难闻、难以下咽的味道的忍耐性倒是大幅度地增加了。
此刻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地大呼小叫。只是……
怎么说？
他对苍秋实的印象……停留在能像海洋容纳百川一样安抚人心的大仙女，或是纯挚稚子的像在树梢上跳跃的阳光那样的精灵。这本身和她的职业也有一定的关系，因为是社会的边缘人，所以就被添上了神秘的色彩。
而下水管道工——这也未免太接地气了吧。
“……居然真是在修下水道啊。”
夏油杰不由得摁住了自己的额角感慨。
“你这小子是看不起秋实小姐吗！？”
之前还努力对苍秋实挤出可亲微笑——非常残念的是怎么看都更像是狞笑——说着“秋实小姐，水泵在这里哦！”的大汉，立刻对夏油杰横眉竖目了起来。
脸色改变之迅速，真想让人问他是不是去中国修炼过川剧中的变脸。
“啊，夏油君的话，是我的朋友。之前由被他解围过。以及，谢谢你帮忙修水泵了，小野君。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卡住了真是让人苦恼呢，啊哈哈。多谢你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呢。”
“哪里哪里，我也就这一点手艺可以拿得出手啦哈哈，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噢噢，原来这小子是秋实小姐您的朋友啊！那没事了！”
“因为这小伙子一直盯着三井太太他们家，还以为……知道是秋实小姐你的朋友的话倒是能松一口气了……对了，忙活了半个小时了，我这里有水，秋实小姐要喝一点吗？”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家，让秋实小姐难过吗？”
氛围一下子友善了起来。
之前还认为他不怀好意的居民们，纷纷对夏油杰伸出了代表友善的树枝。
“啊！”
这时，一个张望着楼道外面的年轻女性说，“三井太太，你们家贵志回来了啊！”
“诶呦呦，真是，这孩子怎么加班到这个点才回来，还醉醺醺的……”
先前还和邻居对喷的泼辣妇女面露焦急和担忧，那张过早显示出老态的脸上因为母亲的爱而可爱了起来，“看我不骂她一顿！这么喝喝死算了！”
“没关系的，很快就能搞定，”苍秋实微笑着说，“现在照顾贵志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得了吧，你们家那么小，贵志又醉醺醺的，真是……这样——”
和三井太太“和睦交流”的中年女性却在这个时候提供了帮助，“我和三川太太你一起下去，反正我住一楼，大家又都是邻居，三川家的孩子在我那儿休息一会儿也可以。秋实小姐你先喝一口水缓缓，慢慢来不要急啊。”
……邻里氛围一片和睦啊。
三井太太安顿好了自己的醉鬼女儿之后，没过几分钟，苍秋实已经利索干脆地解决了下水道的问题，还给了一些防堵防漏的小技巧。
“要是没有您帮忙，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这也是大家一起努力的功劳啊，啊——钱就不必了。您之前已经付过两次了——”
“那些混生活的学徒工我把他们吞下去的都骂出来了！这是秋实小姐您应得的！”
“诶呀……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呀？这样的小意外能解决，能让我看着大家继续平常平安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报酬了。”
“啊呀呀……您实在不收的话，起码在我家收拾一下衣服吧？”
夏油杰困惑了起来。
日本的邻里关系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还是说因为人口密度大，所以人情往来也密集……但为什么不是摩擦，而是这种……？
“因为很顺畅啊。”
换了一身衣服的苍秋实走在他的身边，“我说是‘大家的功劳’，夏油君你，该不会以为是客套话吧？”
“诶，不是吗？”
夏油杰惊愕，“那种漂亮话，秋实小姐是认真的？”
“啊，啊，所以说你是年轻人啊。”
苍秋实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
“怎么，不服气？好吧，我来解释吧：虽然只是‘修坏掉的下水道’这么一件小事，但是，和人扯上关系的话，就没有小事哦？像这种老式的房子，中间楼层的下水管道一旦堵塞，上层的水没有办法下去，溢流物回返；楼下的用户则会发现污水一滴一滴地从天花板、或是说顺着墙壁往下流。”
“所以在303门口的，是被影响到的上面和下面楼层的邻居啊。”
“对。这种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不便的事情，想想都觉得糟心吧？要是刚好那天是水逆，可能简单的一件事情就会成为导火索引爆情绪。吵架会是必然的结果，可是又能解决什么呢？要是打起来就会更糟，有人会受伤，要是矛盾再次升级，开始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报复，又该如何是好？所以，大家只是观望，给了我一个能快速解决问题环境真是太好了。”
“……你的手法很娴熟，说是专业人士也可以。就算环境很糟糕，你也能轻松解决堵塞的下水管吧。”
“嗯——哼？可能吧。”
对于夏油杰几乎接近抬杠的回答，苍秋实没有反驳，她与夏油杰双目对视，认真地聆听过后，甚至还点了点头。
“然后，我开始抽污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水泵坏掉了……没有备用真是失算了啊，好在，我们可靠的五金修理工小野先生突然从天而降！表示这个我可以！啊呀，简直如同神兵天降啊——你难道要否认在这次事件中他的功劳吗？”
夏油杰不禁被苍秋实这种略带夸张的说法逗笑了：“……这个，我倒也没法了。”
“还有和秃顶上司一直陪客户喝到天明的贵志，夏油君不知道吧，那孩子发起酒疯来可是如同过境豪车停车场的龙卷风，又像是咬住猎物就开始死亡翻滚的鳄鱼，要是她发作起来……说不定你真的要担起保镖的职责呢？”
“呵呵，这倒是我的荣幸了。”
不知不觉中，夏油杰的心情明朗轻快了起来——是因为此刻漫步在宽敞的街道上嘛？
“所以，能先有别的空间让那孩子安顿休息一下真是太好了，不管是对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财产也好，还是对她被酒精荼毒的身体也好。”
苍秋实用“饶了我吧”的表情挥了挥手。
“……其实，这里面也有夏油君的功劳啦。”
她微微俯下身体，侧过脸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睫就像是被降落的蝴蝶惊到的花枝那样眨了眨。
“欸？”
被点到名字的夏油杰指了指自己，“我？”
“夏油君看出来了吧？大家有些排外……实际上是仇富啦。而夏油君你在他们的眼里，想必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吧？”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啊，”
夏油杰哭笑不得，“我身边倒是有那样的……不过我本人只是出身普通的家庭啦。”
“我知道。”
苍秋实点点头，“但是那片街区的大家……生活在井底里面。虽然已经在努力往外张望了……并不是说他们可以借此肆无忌惮的伤害地面上的夏油君，但是你愿意平和地对待他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真是太好了。”
夏油杰一愣。
她笑了起来，天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微眯的眼眸中的那抹翠色映得流动到滴落出来的、惊心动魄的地步。
“夏油君被他们激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你没有。”
她虚点了点年轻咒术师的心脏，“夏油君说自己出身普通家庭，但是那颗金子一样的人类的心，是不管多么尊贵的家境都供养不起来的宝物啊。”
“——”
夏油杰，“——————”
那瞬间，宛如被她的笑容所摄魂夺魄，夏油杰觉得她的手穿越了距离、空气、血肉，在零距离用珍惜又爱怜的轻柔动作，轻轻地摩挲他的心。
“……”
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夏油杰移开了目光。而那厢，苍秋实还在叙说着她的想法。
“多亏了你，才能给我一个平和的环境，不然我担心你，又怎么能漂亮地速战速决呢？”
“……担心我？”
“呵呵呵，夏油君，你可不要小看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扯长大的寡妇的战斗能力啊，三井太太她可是很强的。”
夏油杰悄悄地挪用视线，用余光看着微微抬起头看天的黑发女性。
“正是因为大家都在努力，齐心协力地把好的，有利的因素堆砌在一起……才会这么顺利。既然顺利，那么也没有发脾气的道理，自然，就能和睦又合理。”
“所以，你说是‘大家的功劳’……”
“嗯。”
苍秋实点头，“是大家的功劳——也有你的份。谢谢你哦，夏油君。”
“……”
被郑重其事地感谢了。
这是大事吗？
——只是修下水管道，解决一个中年妇女的困扰而已。
这是小事吗？
——又涉及一整幢楼，人这种情绪化动物稍有不慎就会走向正如她所言的最糟情况。
被郑重其事地感谢了。
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那份发自内心的诚恳感情，毫无疑问能让任何接受她感谢的人浑身轻飘飘、暖洋洋的……啊啊，让人感觉，光是（在）能（她）活（身）着（边）就是一件十足好的事了。
有这样的人（幸福）在身边，难怪会没有诅咒呢。
心跳，如擂如鼓。
步伐越来越慢，夏油杰停在了原地。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抑或是二者扭曲地纠结在一起的琐事，在她眼中似乎总能呈现出一种别样缤纷的颜色。
觉察到他落后的苍秋实扭头回望他。
“夏油君？”
“……”
天光倾泻在她的身上，金色的光照出了那些没有梳理好的碎发。这样的她看起来减去了几分成熟，平添了几分稚气，却还是一样温柔。
——正如她眼中所见的世界。
夏油杰笑了一下，快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苍秋实的身边，与她并行。
“怎么了吗？是不是没有吃早餐，感觉身体不舒服了？”
“不是哦？”
夏油杰摇头，“我只是真是……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
——正如他从前所见的世界。
“咦？这话从男性的口中说出来真是无比可疑啊。莫非夏油君一直在后悔和我成为朋友吗？”
——这世界，说不定没有他想的那么坏也说不定。
“怎么会？只是发现我在认识秋实小姐以后笨蛋一样地在自欺欺人呢。”
夏油杰苦笑了起来。
——闪闪发光的她——
请继续让他看到她眼中的美好世界。
“秋实小姐。”
“嗯？”
“你幸福吗？”
“当然啦。”
——理所当然的姿态。理所当然的回答。
——也请让我相信，你一直以来所相信的事物吧。
“那夏油君呢？”
“我现在的话，是和秋实小姐是一样的心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