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三角-16-
“伦理学领域的电车难题, 五个人和一个人分别被一个疯子绑在两条铁轨上,你的手中有拉杆使电车换道的权利……让哪边死去, 让哪边活下去。”
几个呼吸之后,看夏油杰调整过来呼吸后,苍秋实这样说。
“……您是觉得我现在面临的情况和电车难题差不多吗?”
夏油杰苦笑,“的确,两边都是无辜的,偏偏有一天大祸临头, 让他们相互背负彼此的性命。那倒还不如一个人那边被绑在轨道上的是悟,那么在我救五个人之前他就自救成功了。”
五条悟:“喂!”
“我倒是觉得,遇到这种提问本身对被问者就是不公平的。多么精妙的的诱导式提问啊,概念慢慢地就被偷换掉了。包括手段和代价。”
苍秋实叹惋着,“造成人死亡的是那个疯子,而不是活下去得救的人。”
“就是嘛!”
五条悟对于夏油杰的假设很不爽,“反正要是是老子的话,就宰了那个把人绑在轨道上的神经病!”
被蠢兮兮地绑在轨道上还要等人神明施恩一般地来救——他怎么可能会受控于人啊!就算世界毁灭了这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的好不好!
“人命关天, 从来没有听说有轻重之分的。不过是两利相权取其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算不上义,更不能作为原则。害一人而有利于众人, 许多人危险了。杀一人而有利于天下, 这个社会就危险了。”
“……那么, 就是不惜让民众受到咒灵的骚扰迫害,也要维持咒力繁盛系统的、高层的错——”
曾经坚定地说着要尽可能多地运用天赋拯救他人、强者庇护弱者乃是天经地义的青年, 磕磕绊绊地推论出了一个目标, “……推翻、咒术界——现有的秩序。”
这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
夏油杰不知道。
五条悟笑了起来:“——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这样就好了吧。”
“你说的倒是容易……因为你是五条悟(最强)吗?”
五条悟伸完懒腰后,弯曲着背脊, 用交叉的十指支撑自己的下巴,“那当然啦!我们可是最强啊!有这种底气不该是理所当然吗?”
可燃眉之急在于——
“从长远考虑,星浆体问题必须根绝,”
夏油杰沉默了一下,“但是,眼下,秋实小姐该怎么办?虽然确切的指令还没有下达,但是,也要不了几天吧。”
这黑发的咒术师不曾知晓,今年爆发的海潮一般的咒灵灾,是否有因为他们去岁的任务失败的缘故。
但后果他知道。
咒灵呈喷发之势蜂拥在人世间,无论质抑或量都让人头皮发麻地上涨。
面对这无止境、不知何时才能迎来结束之期的咒灵狂灾……认识的、还未来得及认识的,咒(同)术(胞)师们的死亡显得多么可悲可怜的廉价啊。
……甚至是死里逃生的七海和灰原,他们遇到的远超过他们处理能力的咒灵,是否原本没有失控到这般地步呢?
夏油杰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思考,可是他控制不止地这么想了。
现在的事态,就算是五条悟也做不到一时半会儿干脆漂亮地统统解决,更别提他们逃跑之后,咒术界必定会抽派出人手、起码准一级的追杀他们,将宝贵战力内耗,咒术师无论等级,会更加容易力竭、因为支援不及时而受伤,甚至丧命……
要是,要是……没有那些只会生产制造咒灵、却不会自己善后、只会一味哭闹求救的普(猴)通(子)人存在的话——那么不光是咒术师们、就是亲爱的她也不必面临如今窘迫危急、凶险万分的境况了不是吗……!
“……——哦!”
五条悟好像恍然大悟,“我们俩光想着我和她的以后了!谢谢你啊,杰!”
“……”
夏油杰问,“我呢?”
五条悟双手捧着脸恶意卖萌:“没有哦~”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说法——
夏油杰:“莫非我被霸|凌了?”
……说笑的。
但是,慢慢的,慢慢的,心脏的部位传来了类似白蚁啃食木料时的“沙沙”声。足以忍耐的,细微却持续不断的酸痛使末端的神经微不可见地痉挛着,但看不出来。
与扎进肉里的小木刺相同,感受得到,来回逡巡的肉眼却找不出症结所在。
五条悟:“诶嘿~”
苍秋实:“关系真好呢,两位。”
“……但是,目前天元需要稳定,不然社会可能就会因为失衡、咒灵在大街上爆满、咒术师也会因为杀不过来被淹没在咒灵堆里面……联合国不可能注意不到吧~诶呀,诶呀呀呀~这可真是空前绝后的大危急呢~~~……”
轻浮的表情逐渐消失,五条悟用他那双天穹一般的眼睛审判着夏油杰,“杰。你的意思,是要先用这家伙的肉身更新天元的情报,这样以后,我们就有时间去慢慢破除活人献祭的陋习了——这样吗?”
夏油杰:“——”
夏油杰:“不!我、”
夏油杰:“……………………”
五条悟的那张脸蛋,没有表情的时候会显得异常的可怕。
或许是因为他秀美绝伦的姿容,也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六眼,能勘破原子等级的物质运动,可以说在他的面前,由人的内心感情变动而显现在脸庞上的细微表情变化一览无余。
不论功能性,看起来宛如漂浮着白云的蓝天的苍穹——而那蓝的深邃之处,有什么呢?高高在上的至高存在从那里俯瞰着弱小如蝼蚁的人类?
也可以如此断言:重叠后指数级别增加的可怕。
“啊哈哈,这是要争吵起来了吗,满是火|药味道呢。”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唯有苍秋实好像搞不清楚现状那样地笑了起来。
“你闭嘴、你这个不知死活地把自己打包送到□□地盘上当待宰猪羊的傻逼!”
气头上的五条悟剜了她一眼。
“五条悟、你别这么和她说话!”
五条悟那句话的信息量极大,但是夏油杰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当场询问的欲望,只是被友人质问后,那张显示出一种羞耻愧疚的脸到底没发作,他挪动了半步,沉闷地挡在了苍秋实和五条悟之间。
“哎呀,四目神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邪神,可是神道教承认的正统的神明大人哦。”
苍秋实倒是不甚在意五条悟的话,“不过这个,你们要是想知道的话,以后再问我也不迟。现在紧着你们先来也无妨呢。”
“你知道他要把你推出去的想法吗你?!还对这个黑了心凉了血的叛徒说‘以后’!你这个榆木脑袋的狗东西!”
五条悟显然是气昏了头,为着自己的他认为的被背叛。
他指着他们喊,“还有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怎么样地寻死觅活还那边一个劲地刺激她、跟她说‘为多数人牺牲’的正当合理性、劝她去死,这会儿又装作一个忠犬模样地守在她身前!我呸!你他妈怕不是成为橘子们如臂使指的狗了!”
“你们两个狗男女!”
就没怎么忍住脾气的五条悟大发雷霆地以此作为陈词总结。
“你住口,你现在除了跟她道歉之外、别的话一概都是多余的废话!”
不管表现的怎么温文尔雅,夏油杰也是一个胸中怀揣着热血的青少年,更别提他的自尊心是不输给才能的高,“我从来没有没有想过要秋实小姐去死!倒是你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她、侮辱她!五条悟你难道就不能学学怎么尊重他人?还是说你以为我没有脾气?!”
“没有维护的朋友关系,不管再怎么亲密都会走向破裂啊……不过还是不要破裂比较好。要是还能冷静地思考,让彼此体面一下的话,暂时把一段时间交给我吧。你们就先冷却一下。”
只有苍秋实仍旧保持着平静的温柔,她一点儿动怒的迹象也没有,只说,“听也可以,不听也可以,选择权在你们自己。但这可是中场休息时间,可不要在重燃战火了啊。”
“……”
两个人都没做声。表情虽然很难看,很僵硬,但对于苍秋实而言,只要他们不张嘴就ok了。
“那么——我要说的事,其实就是关于五条君刚才提及的那件事。夏油,如果你又去找过我的话,小和明也会和你说,我回老家探亲去了吧。”
苍秋实娓娓道来。
“说是探亲,其实也没错。我去四津村就是为了见一个人。”
姓名、年龄、姓氏、性别——从此开始,苍秋实简述了一下青井家两姊妹的故事。
青井亚清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
她是如此笃信的,自己,孤身一人地生活在地狱中。
落座于群山之间、信奉四目神的四津村,是一个充满压迫的封闭小社会,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是青井、相良、明日香三家,承上启下的是一般的村人,接下来是从外乡嫁过来的人,最底层是人人都可以吐一口唾沫的忌讳之子们。
压迫的社会状况带来最突出的两个心理问题是自卑化(inferiorization)和内化的压迫(internalized oppression)。
虽然被选做了“供奉之子”,但是待遇也没有得到一丝半点的好转,青井亚清与青井读子就是在充满了忽视与歧视的这个村子中成长的。
青井亚清,毋庸置疑,是个有着坚定的自我认知、充满了理性的英才;假使不是在四津村出生的话,想必在长成之后,一定会依凭着自身的努力,在社会中拥有前途无量的未来吧?
她坚强理智的、不但没有因为两个心理机制接受自己“二等公民”的身份,也从来不因为村民们的偏见就相信自己与妹妹,母亲是劣等人,被欺负是罪有应得;而且还凭借着教师传授知识时无意漏出的细节,点点滴滴地拼凑出了四津之外广阔文明的天空。
在彼岸送归仪式中跳完神乐舞后的恶作剧,并不只是孩子气的泄愤,也是对四津人的麻痹,暗示她不过如此,只会来些小打小闹。实际上,她从未心甘情愿地接受少数精英的统治而毫无怨言,自己与重要的人被侵犯的利益,无时不刻不在让她怒火中烧着。
青井亚清无比理性,因此她忍辱负重;并不是为了压迫者而自我伤害,而是为了遥远、但必定到来的自由与未来。
她身上所有柔软的感性,都在母亲死后全部给予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青井读子。
这样的一个人,外部的力量只能摧残她的肉|体,能破坏她的精神的……只有她在意的人。
青井读子。
在姐姐带着她逃跑的时候,为了躲避追兵,将姐姐推下了山坡,以身做饵——自然最后是殒命于长月狩中了。
但是对于青井亚清而言,这是一味自信自满的自己犯的无可饶恕的错误,在一天天的后悔中,记忆被满是悔恨的她自己篡改成了“是自己因为自私将妹妹抛下了”。因为,她必须,也是唯一能相信的,只剩下自己的才能了。
在进入文明后,青井亚清发现自己“查无此人”。
不过,仔细一想就能明了。相良家负责四津人的生老病死,像不该出生的忌讳之子在他们眼中自然算不上人;而想要积蓄力量打击仇人的时候,每每小有资本、崭露头角的她都会被强盛的青井发现、而后产业被摧毁。几次,她本人也都是死里逃生。
无奈之下,青井亚清只好在庞然大物的逼迫之下,比以往更加谨慎地隐姓埋名。
她成为了游历日本的民俗学者。她迫切地想要证明四目神是不存在的,四津人是可以被审判的,是他们有罪、愚昧、居然信奉了□□。
……可是,越是不辞辛劳地游历,她越发现要求信徒献上祭品,进行残酷不平等的交换的“神”或许是存在的,只是她看不见,而且不知为何总能幸运地逃开,愚昧的“四津人”更是遍布了日本的角角落落。
……开什么玩笑——
那种、那种东西!难道要她相信四津人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才进行的迫害、必不得已才进行的献祭?啊哈哈哈!快吐了啊!她可是看他们可乐在其中的很啊!
没有因为四津人存在“楚楚可怜的无辜”的可能性而动摇,青井亚清仍旧毫不动摇地憎恨着世上所有的“四津人”,憎恨无处不在的“四目神”。憎恨着,深深地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憎恨着……!
……无能为力、一事无成的她自己。
十年。
青井亚清改名换姓,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了十年,希望随着青井、静江两家的强盛走向失望,走向绝望。
复仇,终究是人类无法掌控的不可侵犯之领域,而她以自身为烛芯,愤怒的毒火愈燃愈烈,源源不断地焦炙了她自己十年。
就像是自知大限已至的野生动物,会找个安静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坟墓一般,肉|体完好,精神却枯涸的青井亚清回光返照一般地抹除自己的信息、行踪,独自一人,向着虚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呼唤。
温暖的心灵寄托,自信的自身才能,构思畅想的未来——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尽数从什么都抓不住的指间漏出,青井亚清在1989年的12月7日,向着她拼尽一生去叱骂、去唾弃、去否定的“神”,尊严不要了,性命又算得上什么垃圾,灵魂什么的要是有价值就拿去吧——
她不再相信自己有改变命运的能力,舍弃脸面做出人类所能达成的最卑微的姿态,只祈求——
“妹妹……读子……好想再见她一面……”
因为她心知肚明,妹妹不会想要再见到抛弃了她的姐姐的——她甚至拾起了曾被自己不屑一顾的四津中的谣言,觉得自己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吃掉了妹妹的部分灵魂,所以妹妹的心智才会如此混沌——所以,一定不会被原谅,一定不会再见到了。
不是恐惧死与长月狩的残酷仪式,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仇人,从精神上杀害了自己、青井亚清连名字、记忆、本能、人格全部也舍弃了的,一切的最后,只是这么一个愿望而已。
其余的她都不在乎了,世界会因为她召唤的“神(魔)”毁灭也好新生也好,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这样想着,孑孓独行,茕茕而立了半生的青井亚清,被既温暖又通达,既光明又柔和的、能使人无故落泪、又无故微笑的终端包裹住了——
——契阔,达成。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集团压迫后的自卑化与和内化压迫——类似于不当人一定要当舔狗,例如那些精美,(得了新冠死到临头还在说美国医院空闲治疗力度比我国大,殊不知自己在太平间)河山硕,例如斯德哥尔摩,例如被多年前流行的言情中被男主□□、挖心、掏肾还唯爱男主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