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魂落
缙云手中扯住了一片衣袍，半个人都撞进了玉林怀里。
在那棵扭折歪斜的老树上，玉林半躺着，身上缠满了白色的灵线。他好像不怎么能动弹了，只有头和手，还稍微灵便些。
缙云眼一红，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
玉林又替她抹了抹：“我没事，别哭了。”
“师父，你带我一起吧。”缙云求道，“净化咒和封印阵，我也会的，我和你一起撑这个阵，好不好？”
这里的黑气何止成千上万，即便是玉林的修为，也不可能一个人担下。更何况，那黑气与她的关联更深些，又怎么能全部推到玉林身上。
玉林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缙云睁着双眸盯着他，满眼里都是倔强。让她丢下玉林一个人回去，她做不到的，说什么都做不到的。
轰隆一声雷响，第二道天雷如期而至。
而在它劈下的那一刹，玉林猛地将缙云摁进了怀里。
天雷落在了他撑开的结界上，强悍的威力直贯入地底。
缙云听得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被裹在玉林的灵力中。
四周的黑气挣扎冲撞得更加厉害了，缙云挨着玉林的胸膛，几乎能听到灵力流逝的声音。
不，不能这样下去。
她撑起半个身子，捏了一道咒诀，将自己的灵力渡进玉林体内。
玉林轻声笑了笑：“什么时候学的，都会心疼师父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逗她。
缙云绷着脸，闷闷道：“你别说话。”
玉林在她传输灵力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好啦，一道天雷而已，我没那么虚弱。”
缙云才不信他。若只是单纯一道天雷，玉林挡下也就挡下了，可他现在以身压着个这么大的封印阵，灵力消耗得可怕，再承下天雷，哪儿还能安然无恙。
第三道天雷还在云层中蓄着电光，四周的山体却已经轰轰而动了。
缙云一惊，偏头四望：“怎么回事？”
玉林布的是封印阵，以群山为笼，当第三道天雷落下后，阵门就该关闭了，缙云若再揪着他不放，必然得和他一起葬送在这里。
玉林正了神色，却柔和了语气，他不想缙云害怕：“云儿……”
缙云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没等他说出来便出声打断：“我不会自己走的！”
两人对视了半晌，却各自有各自的坚持，谁也不愿退让半分。
半空中雷声隐隐，像是在催促。
玉林收了目光，半垂下来没再看她：“外面天地很大，你都没怎么见过，出去走走吧。”
他抬了抬手，缙云觉得一股力道猛地袭来，要将她掣出去。
情急之下，她将玉林抓得更紧，凝了全身灵力与那力道相抗，原本细细密密的口子在这场相争中裂开了些。
“我不出去！玉林！这些黑气关你什么事，它们明明是因我而起的，为什么却要你来应下。”
缙云哭得声嘶力竭，玉林却只是不舍疼惜地看着她，然后将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缙云咬着牙，无论玉林怎么掰就是不肯松下一丝气力：“师父，求你了，不要赶我走……”
她的神情太过哀伤，玉林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云儿，它们不是因你而起的，这本就不关你的事，你没必要耗在这里。”
缙云可不管，她一脸的眼泪糊着血珠，满眼通红尽是绝望，目不转睛地盯着玉林，一字一句道：“你在这里，它就关我事。”
云层压得更低了，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再等不了多久了。
“云儿……”玉林唤她。
“我不走。”缙云立马道。
“云儿……”玉林坚持。
“我不走。”可缙云更坚持。
“云儿……”
“我不……”
“云儿！”玉林急促地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缙云灵识中的弟子印乍然一亮，脑海中嗡的一声响，一股清冷的力道自灵识流向全身经脉。
她猛地眨了一下眼，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愣在原地。
“看着我。”玉林道。
直觉告诉缙云，她不能看，可是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抬眼的那一瞬，对上了玉林那双清冷的眸子。
她第一次看到玉林这般的目光，里面裹着重重威压，仿佛能控人心神，而那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明晃晃是两个小小的自己。
玉林的指尖凝着灵力，点在她的眉心，一抹白光亮起，与她灵识中的弟子印相呼应。
“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不该囿于一方。等从这儿出去后，就把鸣溪谷、黑气……”玉林顿了一下，“和我的事情，都忘了吧。”
缙云惊得瞪大了眼。她灵识中钟声阵阵，虚影重重，却都是在离她而去。
玉林怎么能让她全忘了，怎么忍心把这些都剥夺掉。不行，不能忘了。她不能忘了鸣溪谷，更不能忘了玉林。
她睁大了眼睛，泪水奔涌而出。她想挣扎，想捂紧耳朵，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眼睛闭上。”玉林道。
缙云强撑着不肯，直觉告诉她，眼睛一旦闭上就就完了，事情都忘了，那她该怎么办。
可是弟子印传送出来的威压太强了，压得她经脉寸寸生疼，喉间隐隐浮现出阵阵腥甜。
云层中传来了电光的撕裂声。
“走吧，我看着你。”玉林道。
他轻轻推了一下缙云的肩膀，缙云就像受了什么牵引一样，她再抓不住玉林了，咣的一下就让他推出了那片虚空。
四周的黑气猛地奔涌上来，缙云看着玉林陷在那黑色的浪潮中，目光望着他，却温和得像水一样。
第三道天雷终于劈下来了，炸出的灵波横扫千里，翻滚的黑气如洪水猛兽一般将玉林吞没。
一声清钟传开，缙云身后打开了一个传送阵的入口。
那道目光断了。
缙云的理智也在瞬间崩塌。
“玉林！”她高喊了一声，瞬间就炸红了眼睛。
黑气更加疯狂地包围上来，丝丝缕缕自她的伤处侵蚀而入，沁出的血珠早已染红了衣裳。
再没有一丝停歇，寒光一闪，长月如霜化成的匕刃握在她手上，却是刀尖向内，没有一丝犹疑就扎进了她心口的上方。
“呃……”疼痛伴随着血腥味上涌，缙云咬紧了牙。
利刃刺破皮肉，灵力灌入，直通神魂所在。
巨大的痛感自心口处传遍全身，体内的灵力本能地要护住神魂与外力相抗，缙云却冷漠得像个刽子手，仿佛她手下是个十恶不赦的仇人一样，生生将魂体割裂，再从灵力的拉扯中撕了出来。
“啊——”
借着一声凄然的哀喊，刀尖猛地拔出，带出了鲜血喷涌，一片纯白的魂光自心头伤口处飞射而出，径直奔向玉林所在。
轰隆一声巨响，山门相合，封印大阵扫出的巨大灵波将周围的一切尽数荡了出去。
即便是谷主尹再安和几个长老，也被斥出了三重山外。
山笼处山川移位，树木飞长。
天亮了，阴沉沉的乌云散去，又恢复了原本清朗的模样。
等尹再安他们回过头来，却已是沧海桑田，树木葱茏，再找不到一丝原来的模样，也寻不到玉林的踪迹。
传送阵在山门合上的那一瞬，裹着缙云消失在无边漫涌的黑气中。
宣北，坟山上突然闪过一阵白光，缙云浑身是血地躺在山道旁。
鼻尖萦绕着山间暑气，耳旁是夏蝉嗡鸣，她再支撑不住，阖上了眼。
灵识中那点和玉林相连的印痕已经消失了，无数记忆也随之被封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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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西山深处。
自打玉林给她渡了魂，已经过去小半月了，固魂的药已经尽数给她用了，魂灯幽蓝的光也一直没熄，可缙云还是沉沉地躺在屋里，没有一丝要醒的意思。
玉林一直在屋里守着她。
缙云觉得自己时而浮，时而沉，好像堕入了幽冥海域，却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周围尽是小鱼小虾在啃食她的经脉，一点一点密密麻麻的疼痛惹得她缓不过气来，却没有片刻停歇。
她难过得皱紧了眉头，低低的呻吟声滚在喉底。
与剖魂是强烈而震撼的痛感不同，融魂是细细密密却持续不断的折磨。破碎的魂体重新回到体内，多少会受到本能的排斥，必须一点一点给刮净了，才能慢慢与余下的残魂相合。
玉林坐在床边，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搭在她身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安抚她。
若是别的什么伤，他大可直接渡一道灵力过去，缓了她的疼，可偏生她是融魂，最要不得外来干扰了。
玉林恨不得替她担了去，却无可奈何，只能放轻了声音，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云儿，云儿，云儿……”
她当初让玉林封了记忆，如今玉林将她的魂体渡了回去，也没再拘着她记忆的道理。
融魂的同时，记忆在回涌。
缙云身上疼得厉害，脑子里也一片混乱。那么一大波记忆涌了回来，一会儿这个片段在前，一会儿那个片段在后，搅得她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
玉林握着她的手，与她灵识相通，她脑海中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落入了玉林眼中。
当时第三道天雷将要劈下，缙云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就算玉林强行送她出去，也保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眼见着大阵要关，玉林无奈动用了弟子印的言灵术，强行让她忘了鸣溪谷和自己，只要不记得了，就可以没有负担地重新开始。
他料的没错，除了偶尔莫名其妙的空虚和悲伤，缙云这百年确实没有负担地乐得自在。
但他没想到的是，缙云在临出去之前，居然敢生生将自己的魂体撕了下来。
断魂裂魄，那可是能生出最凶最煞的怨气来的，她怎么下得去手？她怎么敢！
玉林看着她记忆中那些片段，不禁寸寸生寒。
第三道天雷将劈下时，他是看着缙云身后传送阵张开的，他知道缙云能安然出去了，才放心地封闭了阵法。
大阵落成之时，他的灵力瞬间被抽了去，宛若瞬间失神，没了五体感官，自然也不知道缙云最后做了什么。
封印阵对灵力的消耗太过可怕，在那之后很久，每每当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将被黑气吞噬之时，却总有那么一团白光裹着他，不肯让他离去，又一点点缓下了黑气的冲击。
他便这么一次次被留了下来，却始终不知原因。
如今知道了。
缙云又经历了一次与玉林的生离死别，无限的哀伤与绝望几乎要把她淹没，她在脑海中哭喊得缓不过劲儿来，可现实中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过了很久，突然眼中一片湿润，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沁入了她的发根。
玉林轻轻拍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唉……到底还是把她惹哭了。
他自责又无奈地叹了一声，由着那一段记忆尽数回到了缙云身上，才轻轻逝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没事了，云儿，都过去了。师父在这儿呢，快醒过来吧。”玉林哄劝道。
握在他手里的缙云的手指动了动，揪紧了他垂下的宽袍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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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长的梦也会有终结的时候。
缙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昏昏沉沉，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料峭的春寒已经褪了，打开的格窗洒进了一片春日和煦的暖阳。
玉林不在，屋里就她一个人，静悄悄的。
缙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了之前的事。
她是来寻玉林的，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好歹找到了。之后，就在这床边，玉林给她渡了魂。
原来百年前的事竟是那样，玉林封了她的记忆，难怪她这么多年什么都不知道。
缙云撑着床头坐起来，见边上的魂灯已经熄了，屋外却留了一个结界。
她心中一惊，也不管自己身体好没好，光着脚就往门边跑。
百年前，玉林就是这么留下个结界拘住她，转身进了封印阵的，她当时要是出来得再晚一点，可能连玉林的面都见不到了。
这次不会又……她在床上躺多久了，还来得及吗？
缙云不管不顾地就往屋外闯，拉开门，却出乎意料地一脚就踏了出去，明亮的日光照得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云儿？”玉林便站在不远处的屋子拐角，有些欣喜地看着她。
魂灯熄下后，他便知道缙云算是过了这道坎，心中稍安，想着她醒来总喜欢吃点什么，就去了厨房看看。
玉林布的是防护结界，只不让外人进屋，却没拘着缙云。
刚刚结界一动，他察觉到立马就回来了，果然见缙云一脸茫然地杵在阳光下。
缙云循着那声望去，见玉林站在一片艳阳里，安好无恙。
她眼睛一红，整个人立刻就扑了过去，撞进了玉林的怀里：“师父。”
玉林让她抱了个结实，轻轻地笑道：“睡了一觉，又长回去了？怎么就哭了？”
他刚在厨房里和面来着，宽袍大袖用细绳收系起来，手上沾了白白的面粉，只能抻着手臂轻轻拍了拍缙云的背。
缙云将头闷在他怀里，也不去管他的打趣，自顾自地在那儿窝了一会儿，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耳边听着他坚实有力的脉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玉林就这么让她抱了一会儿，见她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了，才开口道：“力气这么大，再抱下去，就要把师父勒死了。”
“别乱说。”缙云的声音闷在他的怀里，终于肯从他身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