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黑店
缙云自然不会赶着车磨叽叽地从庆州城去上京,走到城郊林子里无人之处,便借着夜色开了个传送阵。
当然,传送阵也没有直接开到上京周边。
毕竟那地方是乾元宫所在,大典在即一切防务都严得很,护城结界连着周边一大圈都罩了进去,传送阵只要敢开,就会惊动守城之人。
事情还不明朗,缙云只想扮个普通百姓去探探虚实,并不想打草惊蛇。
传送阵开在了上京东南300里开外的荒郊野岭,又走了三天才有了人烟。
那是一条官道,路上人和车却是不少,大包小包都是赶往上京看大典的。
缙云将车停到了一家客栈旁,远远地便有店小二迎上前来。
两眼一扫,看着这马车算是豪气,马儿也精壮,心里已经估摸着给客人定了价格,立马喜笑颜开。
“哟,这位姑娘,小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
“诶好,那二位请跟小的来。”
那客栈建在官道旁,本就是供来往人员歇脚的,因而并不华丽,房间也不大,只是一间间紧挨着,多而齐整。
可再多,也顶不住近来赶往上京的人多,夜夜爆满,连柴房和客堂包间都匀出来过夜了,价格可是水涨船高,翻了好几倍。
没办法,像他们这种店,比不得州城里的大店华楼,平日里生意甚是一般,也就每十年这个时候,才能狠狠地赚上一大笔。
柜台那边已经熙熙攘攘地挤着好些人,都是在排队等房的。
掌柜的一看小二引了俩衣着普通的人,脸上便生出不快来,使了个眼色将小二唤到一旁,拎着他的耳朵嗔骂道:
“你干什么呢,啊?都说了房间紧张房间紧张,像这种普通的,别带进来,平白占着个房间给不了好价钱,赶紧给我轰出去。”
“哎哟哟,您轻点您轻点。”小二一边拯救自己的耳朵一边急切道,“听我说,他们俩驾马车来的,那马车可大了,有华盖,车身带包边儿的,还有那马,两匹呢,都是好马。”
“你说真的?”掌柜的松了他的耳朵,一脸怀疑地往缙云和殷离身上打量几眼,又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我又不瞎!穿成这样,能有几个钱?”
小二捂着被打疼的脑袋,委屈道:“兴许他们穿得一般就是不想扎人眼呢?我们就给他们开个价,给不起,我再把他们轰出去,您看如何?”
掌柜的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毕竟人已经进来了,要真是俩有钱的,轰出去了岂不心疼?
“行。不过我警告你,要是他们给不起,你也得扣银子!”
“啊?这……这……”
他们虽是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谈论,但缙云耳力好,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
等掌柜的满脸堆笑地凑过来时,她已经摸出了银子,面无表情地道:
“住店。”
那银子足够她在宣州城的酒楼里住两天了。
掌柜的一看,哎哟不错嘛,虽说给的价格算一般,但够爽快,应是个好说话的,榨一榨说不定能要个好价钱。
他笑着,没接缙云的银子,客气地套着话:“两位从哪里来的?是去上京看大典吗?”
“嗯。”
“哟,你看,大典就是热闹,这么多人呢,全是要去看大典的,店里都住不下了。”
缙云绷着脸。这人好多废话。要不是殷离颠簸了几天,身子骨要撑不住了,她才不想来混这种地方。
“多少钱?”
掌柜的装模作样,显得有些为难,故作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这楼上的房间,一晚需要这个数。”
“这么多,抢劫啊!”殷离没忍住一声惊呼。
掌柜的立刻露出些鄙夷的神色:“人多,没办法。就这个数,都是要特地匀出来的房,否则哪儿有。要是给不起,就住便宜点儿的。”
殷离:“便宜点儿的多少。”
掌柜的伸出两个手指:“客堂包厢这个数。”
又伸出一根手指:“杂院、柴房的床位,这个数。”
“你……简直就是坐地起价!”殷离忿忿不平,“阿姐,我们走,不住他们这儿了!”
“走去哪儿?”
一道声音从二楼的楼梯处幽幽传来,在这一派嘈杂的环境中自成一体,袍角轻扫,走下来一个人。
商予今!
缙云本想说姐有钱,住一晚便住一晚,却在听到那声音响起时改了主意,立刻背过身拉了殷离就要往外走。
“站住。”
那声音不疾不徐,可一声落下,缙云却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不能自制地脚一顿就停在了原地,害得殷离差点儿因为惯性被甩出去。
“跑什么?这么见不得我?”
掌柜的脸上堆了笑:“哟,先生,您怎么下来了?这是您认识的?”
“嗯,我让留的两间房,就给他们了。”
“哟,您看,实在是不凑巧。今儿人实在太多,这房它、它留不住啊。”
反正房空着,谁知道来不来人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自然就先匀出去了。
“要不您看这样行不,我在您原来的房里再安两张小榻,隔上屏风,铺上被褥,保证整得舒舒服服。只收一半的钱……”
只是加个床位,一半的钱都能在宣州城最好的酒楼住上三天了!
什么叫贪得无厌!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殷离想骂回去的。
“我看行,就这么安排吧。”商予今道。
“诶,好……”掌柜的满脸堆笑,又白赚一笔。
“不行!”缙云抗议,“给我个屋子,我又不是住不起。”
开玩笑,这时候让她和商予今待在一起,她非得给看得寸步难行不可。
商予今不让她进上京,万一明天被逮回去怎么办,不行,她一定得去探个明白。
掌柜的是个见风使舵的,一看就知道这几人关系亲近,八成是家里的小辈偷跑出来,如今碰上正主了。况且这位先生出手极为大方,他还是知道该听谁的。
“姑娘,不是掌柜的难为您,真是人太多,没有房间了。您就将就一下,我保证会把房间给您收拾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小二,来,赶紧的,带几位上去。”
“诶,好咧~几位客官这边请!”
店小二手脚麻溜,不一会儿就把房间都收拾好了,门一掩就赶紧滚了。
商予今坐在桌前,缙云却远远地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殷离便乖觉地躲在她身后。
山青站在两波势力中间,左望望,右瞧瞧,无奈地叹了口气。
商予今将一杯茶摆出来:“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缙云还没说话,殷离已经怂怂地全招了:“先、先生,我们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您、您别生气……”
“是吗?既不是故意的,那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对对对,意外,就是意外。意外被阿姐拖过来了,他反抗不了啊……
殷离的话在肚子里滚过一招,最后还是憋在了肚子里。
缙云瞧了一眼商予今,不算十分恼怒的样子,这事便有余地。
她将殷离从身上扯下来,蹭到桌边坐下。
商予今:“做什么不辞而别,怕我不让你来?”
可不是,以前你就没让我来过。
缙云闷闷地喝茶,算是默认。
商予今自我怀疑:“我有这么不讲理?”
嗯,你有。
缙云把一杯茶啜完了才抬起头:“那你怎么在这儿?”
“有事,路过。”
缙云一脸鬼才信的表情,转过头去看山青。
“啊……是,是,先生有点事要办,路过这一带,想着在这儿歇一晚上,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
山青默默地流着冷汗:我太难了……你们一个跑一个追,先生你要担心就直说,何苦来折腾我。
“事呢?”缙云问。
“呃……事……”山青语结。
他的本体是山林精气,天性阳光单纯,根本就不擅长玩这些弯弯绕绕。
“办完了。”商予今十分自然地接过话,提了茶壶给她续上茶,“你要去哪儿?上京吗?我送你吧。”
缙云含着一口茶,腮班子都鼓起来了,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
她没听错吧,商予今不仅允了,还要送她。
商予今有些好笑:“这什么表情?噎到了?”
缙云咕咚一下将茶水吞了,收回目光,飞快地眨眨眼。
商予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想借着送她的机会将她带出去?不行,不能掉以轻心。
“不用了,你事情多,上京离这儿也没多远了,我们自己去就成。”
“我没什么事,也顺路。”
“顺路?”
“嗯,想去一趟斫山。”
缙云转过视线,见山青点头如捣蒜。
她们现如今在上京西南,斫山在上京东北,因着上京结界的影响,既不能飞,又不能开传送阵,最近的路,确实要从上京穿过去。
“好吧。”
缙云认了,将杯中茶喝完,站起身带着殷离就要往外走。
商予今疑惑:“干什么去?”
“回房间啊。”缙云拉开了门,“我和殷离一起,你就和山青吧。”
说完也不等商予今吭声,啪地就把门带上了。
商予今默默转过头,与山青四眼对望:“我很凶吗?”
山青摇头。
“那她跑这么快干什么?”
“嗯……估计可能是累了?赶着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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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大典,四方来客。
不仅有百家英杰,各州百姓,也有江湖散修,鬼方巫域之人。
鱼龙混杂,虽说巡防盘查森严,但也混进了不少心术不正者。
缙云睡到半夜,便听到了一曲笛音。
眉头一皱,瞬间从睡意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客栈的床上,而是身处一片幽谷。
那片幽谷好深,四周都是高入天际的峭壁,只剩中间一缝露着天光。
谷内寸草不生,阴沉沉地尽是黑气,裹着风声,是她熟悉的那片哀鸣呼号。
这是……笛音堕梦?
那是巫域里的一种咒术,借笛音催人入梦,但不是美梦,而是噩梦。
做梦者会在梦境中经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而施术者便以人的惧意为食。
她最害怕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缙云摸索着山壁往前走了两步,心下一凉,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不……不会是……
果然,下一秒,狂风骤起,所有的黑气都飞速旋转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陀螺,飞旋着扭向风眼所在。
山谷里分明极暗,可她却看得十分清楚,那风眼处躺着一个人,浑身被血,心口处正正承继了整个黑气漩涡的冲击。
玉林!
即便知道是梦境,缙云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惧意从她身上奔涌而出。
她想往前去,可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林在那处承受苦恼。
黑气钻过心脉的声音是那么尖锐刺耳,听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发冷,眼泪早就不受控制地留了一脸。
太过分了……居然让她看这种东西,太过分了!
缙云猛地咬了一下自己嘴唇,一股真实的痛感传来,人恍然一下就醒了。
客栈,床上,她脸上已经湿了,口中弥漫出一股腥味,耳边的笛音却还在继续。
要解笛音堕梦很简单,只要身体真真切切地痛一下就好。
只是梦中人情绪太过,不一定能辨清真假,即便认出来了,又碍于本体难以动弹醒不来,因而常常会被魇很久。
缙云从床上翻下来,果然见殷离皱紧了眉,口中呜咽着哭声,一脸惊慌害怕痛苦极了。
这又是梦到被什么妖物追了吧。
殷离本身胆子就小,平日里做个普通梦魇也能把自己活活吓傻,也是这般模样。
缙云伸出手,毫不客气在他大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啊——”
惨叫声破口而出,殷离简直是从榻上直接弹起来的,一睁眼便看到了缙云近在咫尺的脸,更是吓得手足无措,缠着被子就从榻上滚了下来,也不管磕到了膝盖,手脚并用就往角落里缩。
“呜呜呜……阿姐,求你了,你别吓我……”
缙云无语地愣在原地,她干什么了她,把殷离吓成这样?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商予今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缙云开了门,往缩在角落的殷离看一眼:“没什么,笛音堕梦,吓到他了。”
商予今却是一愣,视线停在了缙云的唇上:“你……”
“嗯?”
商予今叹了一口气,手伸到了缙云脸侧,拇指抚过她的唇边,带下一片新沁出的血。
“爱惜一下自己,咬就咬,别咬这么重。”
缙云抿抿了唇,咸味便在口中漫开。
她刚刚害怕得紧,只想赶快醒过来,下嘴也没个轻重,竟把伤口咬得深了。
山青跟着商予今就进来了,见殷离吓成那样有些大开眼界:“他梦到什么了?醒了都能怕成这样?”
殷离在瑟缩中听到了山青的声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攀了上来,死死抱住他不肯松手:“山青,山青,救我,救救我。”
山青让他扒得几乎站不稳,给他顺了好久的气才让人平静下来。
殷离脸上还带着茫然:“我……我是做噩梦了?”
山青给他说着毛,倒了杯水放到他手里:“嗯,是啊。来,喝点水,嗓子都哭哑了。”
殷离抽了抽鼻子,眼里的泪花还在打转,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缙云。
缙云心里一阵发毛,往商予今身边挨了挨:“你干什么?”
“对不起……”
“啊?”
“我梦到……你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