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清
夜里,缙云再一次翻了墙。
月黑风高,她裹着外袄,不多时就到了青都山下。
这几日不太平,庆州城接二连三地出事,连派里的风清长老都莫名其妙地中了邪,青都山的防卫自是愈发谨慎。
缙云没有走正门,她从山道的一条旁支遁了过去,身形掩映在高大的树影里,借着夜色躲开来回巡防的队伍,摸到了结界下,从怀里掏出铜钱。
那是她出门前潜到殷离房里摸出来的。
按她打听到的消息,徐沆只是青都山一名极普通的弟子,这种身份是不能随便邀请旁人上山的,否则山里那么多弟子,你请我请,早就乱套了。
但他那天却说有什么事可以来青都山找他。自然不会是光明正大地来到山门口,大大方方地说找徐沆了。
缙云的手指摩挲着铜钱上的花纹,决定试一试。
她将铜钱往空中一抛,手一拢握进了掌心,捏了个诀拍了出去。
果然下一秒,结界便豁然打开了个口子。
心中所想被印证了,缙云却更加好奇。
这徐沆是什么人?居然揣着这种能打开结界的东西,搞不好还是他自己弄的,这般能耐,可不是个只懂占灵卜卦的普通弟子吧。
缙云轻轻颠了颠铜钱,揣回怀中收好,才缩了身形遁了进去,结界便在她身后收拢。
青都山依山而建,楼阁错落,山道迂回,很容易就能迷了方向。
好在缙云之前来过一次,虽说不到熟门熟路的地步,但对前堂方向也知道个大概,没多久就摸上了房檐。
底下刚好是几个值夜的弟子,冬夜漫长,正闲聊着打发时间。
弟子甲:“唉,你说,最近事怎么这么多,不是捉妖就是值夜,我都没时间修炼了。”
弟子乙:“整天惦记着修炼有什么用,没看到风清长老吗,那般修为了,还不是一样走火入魔。”
弟子丙:“我听说当时很恐怖啊,风清长老全身上下都是黑气,见人就打,连周阳师兄都受了伤。”
弟子丁:“我当时在呢,风清长老那一掌可真是毫不留情,直接把周阳师兄震吐血了,要不是他底子好,说不定就爬不起来了。”
弟子甲:“可我看,风清长老平日里明明好的很,怎么就突然走火入魔了?”
弟子乙:“说不准是最近事情太多,心里烦躁?”
弟子丙:“得道长老也能心里烦躁?”
弟子丁:“不对,就算烦躁也不该发狂吧。我有听说啊,他身上的黑气邪得很,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啊?什么意思?”
另外几个人顿时就揪起了心,脸上却掩不住听到究极八卦的紧张。
弟子丁却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手:“也是听说的,没什么,这话可不许乱讲,让哪个长老师兄听到了,非得押去戒律堂不可。”
不许乱讲你还讲!
那几人已经被吊起了胃口,死活缠着弟子丁非让他讲个明白不可。
弟子丁心里满足,也就把见闻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什么?修炼邪术?”
“嘘!你小点声。”
“风清长老,怎么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就这么肯定?”
“没有啊,都说了是听说的,你们爱信不信。反正现在,他殿里黑气萦绕,长老们好不容易才布了个封印阵。”
封印阵?
缙云心里咯噔一响,想起了玉林曾告诉她,有时黑气太多,一时之间净化不完,就可以布个封印阵,把黑气先圈禁起来。
有了这个线索,倒是好找很多。
她寻了一棵高挺的枝干,飞身攀了上去,六识稍一铺开,立马就感应到了那位置所在。
果然黑气萦绕,就连那处的天空,给人感觉都低沉不少。
缙云朝那处掠去,她耳力好,还未靠近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喊声,一阵一阵地掩在封印阵下。
那本是一处十分宽敞华丽的殿落,只是如今弥漫在黑气之下,花木枯败,只剩得一片死气沉沉。
殿外每隔几米站有一名高级弟子,皆是严阵以待,既防其他弟子门人误入,也防黑气不慎溢出。
缙云又捡了块石子,瞄准了朝封印阵沿击去,将阵边擦歪了几分,啪嗒一声响,黑气漏出了些许。
守卫的弟子听到动静,立时打起精神四下防范,看到结界一角有黑气漏出,急匆匆地便赶往那处弥补去了。
缙云的足尖在墙头一点,眨眼就翻了进去。
门窗都锁着,风清就困在殿内,他已经清醒过来了,但一身黑气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上时而如堕寒冰,时而如烈焰焚烧,折磨得他瘫倒在地,紧紧地缩成一团。
缙云刻意放重了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听到声响,下一秒裹着的锦被就被挑开了。
风清皱紧了眉,挣扎着抬起眼皮,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前,可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样貌。
但他知道,这不是青都山的人。
“谁?”虚弱的声音是生生硬挤出来的。
缙云没有说话,眼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
风清察觉到那打量的目光,却不发怵,反而挣着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有何贵干?”
“你觉得我来干什么?”
“是看笑话,还是报仇?”他垂着眼皮,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你是女子?”
风清肉眼可见的怔住了,连身上的颤抖都听了一刻,再出声时语气便沉了几分。
“说什么,没听懂。”
“那日池底洞里,我们见过。我还在你左肩的后下处,划了一个口子。”
缙云说得云淡风清,好像说的不过是昨日遛弯碰到了个人,但风清却气得七窍生烟。
什么叫划了一个口子!那伤口深可见骨,又含着灵力,他疗了几日伤才堪堪凝住了豁口。
谁知道今日一通折腾,又裂开了。
风清忍着黑气冲撞和伤口裂开的疼,挣扎着端坐起来,尽管浑身还微微抖着,人却强撑着睁开了眼。
“这里是青都山,你怎么进来的?”
“混进来的。”
“……”
这叫什么话,敷衍也不用敷衍成这样。
风清心里不满,面上却还是努力端着风雨不动的架子:“此处黑气满溢,小心给吞了。”
“又不是我惹的,吞我干什么。”
缙云说的是实话,她曾受黑气困扰多年,适应性本就强些,加之学了净化咒,便更不怕了。
虽说黑气是爱往她身上入侵了些,但她如今没受伤抵抗力也强,自然对黑气没什么吸引力。
但听到风清耳中,做贼心虚,却另有一层意思。
这黑气会吞他,是因为他自己惹的!
顿时戒备心又重了几分,这人都知道了什么?
“很难受吧。”缙云问,“我能帮你缓缓。”
“什么意思?”
缙云捏了一张黄纸,手指一飞甩将出去,啪地落到他身上。
风清顿觉身上一轻,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被提着脖子,口鼻露出水面。
“你……”
他有些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世道,能抑制黑气的人可不多。
可没等他好好吸上两口气,缙云便将手指一勾,把那道黄纸召了回去。
“……”风清立刻又溢出几声难忍的呻吟,“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那处宅子,和池底洞穴,是怎么回事。”
风清咬着牙,眸光里闪过几丝阴鸷:“这背后的水可深,你也想进去滚一遭?”
“看来你已经滚过了。”
“哼,我若不说呢?”
“这里黑气积聚,皆因你而起,我若动点手脚,就可以让你爆体而亡。”
“那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如今这般样子,还来威胁我?”
“左右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不怕一死。”
缙云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风清以为她终于要松口与他谈条件时,却见她手影一晃,紧接着一道灵力打入额间,仿佛千万根钩索,揪着他的灵识往外拖。
他疼得目眦欲裂,偏生一动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一丝。
探灵术。
缙云紧闭着眼,霸道地将其灵识中有关的记忆过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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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不要了?”风清问面前的黑衣人。
“主上已经发话,你是在置疑?”
“谋划了这么久,总该有个原因吧。”
“主上自有考量,不必深究,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风清有些不服,但终究没说什么。
“带着你的人,把那地方的痕迹毁了。主上答应过你的东西,还算数。”
“真的?”
“嗯,传信已经在路上了,下月此时,您便是风清长老了。”
风清依言毁阵,却在那池底洞穴里起了二心。
这么好的东西,毁了着实可惜。
于是,他便将那传送阵法改了,又引了妖兽进洞,在它们体内埋入吸食印,夺妖兽修行为自己所用,又在东方事发时引爆吸食印,查无可查。
为掩人耳目,做这些时他没带其他人,还改扮了女相,却没想碰上了前来巡探的周阳,好在他逃脱了,那洞穴也没被发现。
那黑衣人是谁?主上又是谁?
疑问在缙云脑海中划过,灌入风清的灵识里。
风清想挣扎,却发现被对方压制得死死的,自己知道的事没有丝毫阻挡地呈现在对方面前。
简直可以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记忆在涌出,缙云看到他与黑衣人接洽了几次,喊他“伍大人”,话语中提到主上时,愈发恭敬畏惧。
缙云就要触到那个答案,只差一点儿就能知道主上是谁了,却突然碰上了一道强劲的阻力,猛地将她的灵力轰了出来。
这不是风清自己的力量,是别人留在他身上的。
缙云受了那力道反推,推了几步稳住身形,便见刚刚还咬牙硬扛的风清突然软了身子,无力地从床上栽下来,滚到了地上。
四周有那么一瞬的安静,连浮在空中的黑气都诡异地停了下来。
缙云心道不好,立马掐了个瞬移咒挪开身形。
殿宇内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结界瞬间亮起灵光,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嗡嗡钟鸣,弥漫上道道裂纹。
整座青都山一阵剧烈晃动,顿时山林鸟兽纷飞逃窜。
黑气被巨大的灵力波震出,撞到结界上又迅速回涌,殿宇之上顿时黑雾翻滚,淹没了大殿的阙顶。
那防护的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力所波及,猛地扑出几米,摔落在地。
幸而他们都是修为经验皆足的精英弟子,立马就重整了队形,施法补住了摇摇欲碎的结界。
“怎么回事?”青都山的长老从四处踏风而来。
“禀长老,弟子也不知,这黑气突然就爆了。”
“风清呢?”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提问,殿内立时升起了冲天大火,裹着黑气烧得烈烈作响,猩红的火光映在了众人惊惧的脸上。
缙云已经躲进了山道旁树林的阴影里,她跑得及时,但还是被巨大的爆力波及到了,脑袋有些发懵,便撑着一棵树干缓了缓神。
不得不说那背后之人防得可真紧,直接在风清灵识里就埋了个引爆咒,看风清的样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吧。
不过,刚刚虽然只有一瞬,但她在风清的灵识里读到了。
上京乾元宫……
又是那儿。
缙云皱着眉,将被震起的心慌压了下去。
她看得出来,商予今在追那股她熟悉的黑气,而那黑气应该和乾元宫脱不了干系。
到底发生了什么?商予今难道会在乾元宫?
缙云躲在暗处想得出神,突觉有人从背后靠近。她眉心一动,已然出了手,三两下扭住了人摁进了树丛里。
她那位置偏僻,动静也不大,青都山的人又一心扑在风清的殿里,并没有发现异常。
缙云扭完了人才看清了是谁:“商予今?!”
商予今让他摁倒在地,也没反抗,只是半笑着问她:“力气怎么这么大,要把我手掰折了。”
这人是故意的吧!明明只要他用点心,被摁进地里的就是缙云了。
缙云撒开了他的手:“你怎么在这?”
“半夜发现你人没了,跟过来瞧瞧,要是被妖兽捉了,我好救你。”
“你又跟踪我。”
“只许你翻墙,却不许我跟踪,这是什么道理?”
“……”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来,是什么人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缙云立马矮下了身形,落下一个隐身结界,将自己和商予今罩了起来。
下一瞬,林间跃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披着斗篷,罩着兜帽。
缙云心中猛的一震,这是……风清灵识中那个黑衣人?
他在飞到缙云上方时突然垂下了头,眸光盯在缙云脸上,好似发现了她,但眼神焦点又深邃难辨。
他是起了疑心的,但那处确实没人,保险起见,他拔了刀。
那是一把弯刀,在寒凉的夜色里卷着肃杀之气,一刀砍下,草木俱碎,没有一处幸免。
想多了么?
那人眯了眯细长的双眸,再眨眼,便消失在了山林中。
缙云在看到他拔刀的动作时僵在了原地,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熟悉。
鬼面谷,四七?
那是她在鬼面谷里的顶头上司,是唯一一个称得上认得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
他是和风清联络的黑衣人?
他和上京乾元宫有关?
缙云心里一团乱,她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不会碰上鬼面谷了,可如今……
“云儿?云儿?”
缙云回过神来,商予今的脸近在咫尺,眼神里沁着担忧,她这才发觉到哪里不对劲。
商予今半靠在树根上,而她整个人压在商予今身上,两只手正圈在他肋旁。
这个姿势,有点奇怪……
缙云脸上红过一阵,赶忙爬了起来。
商予今初时不觉,如今让她一扑才知道她溢了一身的汗。
“怎么了?怎么流这也多汗?”
他说着,便要去探缙云的脉。
缙云将手一缩,作势站起身:“没事,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