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瞌睡
缙云让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要不是他有伤，她就要欺师灭祖了。
虽说商予今讲的没错，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刚认了玉林那会儿，可能是让玉林闭关的状态吓到了，患得患失得很，生怕他有个一丝半毫的闪失，但又硬着个脾气，不肯说，每次都是暗戳戳地使些小心思。
那段时间，她黏玉林黏得厉害，一从学宫回来就往玉林屋里泡着，跟着他看书写字，看着他煮茶下棋，总之视线里要看着这人才心安。
有几次玉林出去回来得晚了，她就在廊下等着，等到自己都犯困打起了盹儿，玉林回来便看到门边团了个团。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玉林好笑地戳了戳她的头。
“你回来了。”缙云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怎么这么晚？受伤了么？”
玉林：“没有，我有那么容易受伤吗？”
缙云还是仔细地将他瞧了瞧，确定没看到伤口和黑气才放了心。
玉林看着她折腾完，才笑着轻叩了下她额头：“才来多久，就这么能管。”
缙云将头偏到一边，绷着表情：“我没有。”
那会儿她还没入修行的门，如果玉林有心要瞒她，她压根啥都看不出来。
玉林轻轻拍了拍她：“快起来，地上凉，小心受了寒。”
水烧开了，咕咚咕咚地沸着热气，在碾碎的茶叶上冲出一圈泡沫。
缙云抱着杯子，面上浮着两点茶叶渣子，让她哆着嘴吹到了一边。
玉林：“喝完便回去睡觉，当心明日早课迟了。”
缙云没有答声，啜了一小口茶，让它烫了一下，撇了撇嘴：“我能搬下来住么？”
自打她放火烧了山林，便住回了山上的屋里。
玉林正从烧壶里舀着水：“嗯？山上住着不舒坦？”
缙云缩在矮榻上，一双眸子盯着他，沉默了半天，一脸认真地答道：“山上有鬼，我害怕。”
玉林手一顿，勺里的水洒出了些许。
你不把山上的山精妖怪折腾出事来就谢天谢地了，怕什么鬼……
但缙云的表情绷得很紧，眼睛瞪得老大，耳尖还带了点红，很有一种一旦被戳破，便自爆同归于尽的气势。
玉林轻轻一笑，手一倾将勺中水落入茶盅：“好。”
缙云紧绷的身形终于松下来，舒服地窝在玉林身旁看他煮茶，涓涓的水声很悦耳，氤氲的热气带着朦朦胧胧的茶香，越发让人犯困，她不知何时便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一睁眼便撞上了一片衣袍。
缙云：这是啥？
“舍得醒了？”玉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倒是睡得舒坦。”
他的声音温温润润的，一听就知道心情很好。
缙云乍然间意识到自己躺在她怀里，有些尴尬，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几上的茶具已经撤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纸册，绘着复杂的图纹。
缙云：“你在画什么？”
玉林：“一种封印阵。”
缙云：“封印阵？”
玉林：“嗯，就像个笼子，可以把黑气收起来。”
缙云：“黑气不是有净化咒吗？”
玉林：“是，但有时候黑气太多，一下净化不完，就可以先找个地方收着。”
“哦。”缙云又看了一会儿，“我能学么？”
玉林：“现在不行，这个封印太凶，你还没入修行的门呢。”
缙云：“那以后呢？”
玉林：“若是心魂足够稳固，便教你。”
缙云：“好。”
窗外传来几声晨鸟的啼鸣，在空旷的山谷间显得有些悠远，缙云眯了眯眼，抬着一只手臂挡了晨光。
玉林笑着打趣她：“醒了还不起来？打算在这里赖多久？”
“嗯……”回答他的是缙云蹉跎的鼻音。
玉林：“你的早课该迟了吧。”
缙云：“！”
她猛地坐起来，冬日天亮得晚，这会儿怎么着也该过了辰时。
迟到了！上早课那先生古板的很，肯定又不让她进去。不进去也就算了，还总是事后再告她一状。
“你怎么不喊我。”她胡乱地抓了头发编着辫子。
“喊了，没喊醒。”玉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缙云抽着空儿给他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玉林肯定没喊她，就等着看她笑话。
玉林好脾气地接受了她的白眼，再和善地威胁道：“你这月要再拿警告状回来，便去静室里抄五天书。”
缙云：“你……”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缙云瞪了他一眼，到底赶着时间就走了。
这事到底离现在很久了，如今莫名想起来倒有些怀念，只是中间忘记的事情太多，又隔得太远，她虽然还有意无意地保留了那些习惯，但被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马车过了山谷，突然转了个弯，赶进了林子里。
车外的人争闹了几声，齐沐和殷离便都醒了，缙云也抽回了思绪。
闵哲：“你往哪儿赶的车？这不是去庆州城的路。”
山青：“你又认得路？”
闵哲：“瞧不起谁呢，庆州城的传送阵印可不在这个方向。”
山青：“谁说要去城里了。”
闵哲：“不去城里？荒山野林，你打的什么主意？”
山青：“害怕呀？害怕你下车呀。”
闵哲：“你……谁害怕了，我倒要瞧瞧你能耍出什么花样。”
缙云挑了帘子，她没来过这边，但毕竟也是开得了传送阵的人，庆州在哪心里还是有个估摸的。
窗外林子茂密，即便深秋也绿得旺盛，这确实不是去庆州的路，倒更像是进了林子深处。
缙云给商予今传了个音：“你要把他们带哪儿去？”
商予今：“还记得刚去齐府登记时，我说了什么吗？”
缙云想了想，便把当日听到的说了出来：“商予今，庆州来的，寻亲戚？”
商予今一笑：“嗯，不错，你当时偷听的倒是清楚。”
缙云眼皮一抽：“别扯开话题。”
商予今：“既然来了庆州，自然是去我的宅子。”
缙云：“你在这有宅子？”
商予今：“怎么？不可以吗？”
缙云：“我以为你是冲着岁县来的，庆州就是个幌子。”
商予今：“嗯，我是冲着岁县来的，但庆州也是真的。他们不是怀疑我的来处吗，正好去看看。”
缙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岁县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商予今顿了顿，他本不想把缙云卷进来的，但她如今碰上了，怕也瞒不过。
商予今：“只是收到消息，知道这边有个黑气阵笼，便想来看看。”
“先生，姑娘，我们到了。”山青从车外探进来半个身子，声音里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欢快与朝气。
几人从车上下来，果然见一处宅子坐落在林中，四周绿树成荫，空气中都是草木湿润的清香。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妇人挎着竹篮踏出门来，见到来人登时展开了一副笑靥：“商先生，山青，回来啦。”
“尹姑姑。”山青迎了过去。
尹姑姑：“诶，我在院里就听到车马声响了，想着会不会是你们，一出门来，果然。怎么样，还顺利吗？人寻到了没？”
商予今：“没有，隔得太久，屋子已经换人了。”
尹姑姑：“唉……也是，几十年，物是人非的多。这几位是……”
山青：“哦，他们是宣……”
齐澜不想暴露了身份，匆忙打断了他的话：“萍水相逢，聊得投缘，受商先生之邀，到府上叨扰几天。”
齐沐在心里赞到，她二哥这扯话的本领也不错。
商予今也不戳破，只是应道：“嗯，先进去吧。麻烦您收拾几间屋子，再备点吃的吧。”
尹姑姑：“诶，好咧。快进来快进来。”
殷离在岁县里吓得不轻，如今脚踩在坚实的地上，才慢慢恢复了心神。
他瞧着尹姑姑瞧了好一会儿，才蹭到缙云身旁弱声问道：“阿姐，你觉不觉得这个尹姑姑看着有些眼熟？”
“嗯？”缙云也有些诧异，尹姑姑和鸣溪谷闲月楼的月婶长得一个模样，那慈蔼的性子也相差无几，可殷离没见过月婶，他怎么也会觉得眼熟？
缙云：“你有印象？”
殷离：“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就是觉得很眼熟。”
齐澜三个人住了一个院子，殷离和山青住一个，缙云便跟了商予今。
对于这个分法，齐沐举双手抗议：“我不与他俩一个院，我要和云姐一起。”
齐澜虽然看不惯她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但思及住一个院也方便打探消息，也就赞成附议：“她们两个姑娘，住一个院也方便些。”
可惜了这宅子主人是商予今。
他很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若担心这个，要不和尹姑姑住一处吧。”
齐沐：……
未等她反应过来，商予今便直接薅过缙云走了。
“阿姐……”殷离委屈，那是他姐，这一个两个人都来与他抢什么！
“没事殷离。”山青眼疾手快地扯走了他，“也就分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怕你姐跑了不成？”
殷离想想这话也没错，关键是他也抢不过，也就闷闷地认了。
日子终于又平静下来，夜里的风声很清晰，从林叶间穿过，擦出沙沙的浪涛声。
缙云睡得很沉，意识却轻飘飘的，仿佛裹在雾里，眼前一片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她却不知为何，就是执着地往前走。
“云儿，回去吧。”
商予今的声音从雾里传来，缙云的心里陡然漏了一拍，不安骤起，焦虑地拨着迷雾。
“商予今！”她的声音在一片空旷中回荡。
“你不该来的。”
“商予今！你在哪儿。”
“听话，回去。”
缙云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栽了个跟头，眼前却豁然明朗。
她好像在天上，四周重峦叠嶂，群山环成一个牢笼，其中风波滚滚，全是黑气。
缙云惊愣，杵在原地不愿再往前，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耳旁呼呼的风声中夹着那熟悉的悲鸣，黑气在她脸上擦过，割出无数道细碎的口子。
“唉……怎么就不听劝呢？”
叹息声在脑中响起，缙云猛地睁开眼，便见商予今浑身被血地躺在黑气中间，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商予今……”
黑气突然翻涌，脚下一实，好像落了地，她再不顾其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扑腾。
“商予今。”
她抓住了那人的袍摆，拨开黑气，却突然瞪大了眼。
“玉……玉林……”
那不是商予今的脸，是玉林的脸。
“云儿。”
有人唤她，却不是眼前的人。
“云儿。”
缙云心脏猛的一阵抽搐，腾地一下从床上翻坐起来，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囫囵着一声声哭腔。
“做噩梦了？怎么吓成这样。”
缙云的视线终于慢慢有了焦点，商予今就坐在她床边，头发披在身后，穿着米白的里衣，只在肩上随意搭了件外袍。
缙云迷茫地看着他的脸：“商予今？”
商予今：“嗯？”
意识渐渐回笼，缙云想起了他们刚从岁县出来，伸手便去扯商予今的衣领：“你的伤？”
商予今握住了她造次的爪子：“已经好了。”
缙云：“让我看看。”
商予今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也就不再坚持。
衣襟松了几分，那胸口果然光洁如新，没有半点裂纹的模样，连伤痕都不曾留下一星半点。
缙云怕商予今幻了假象诓她，又将手指轻触其上，分了缕灵力过去，在他周身转过一圈，确定了没有异样，才肯松了这口气。
商予今见人终于平静下来，才温和地哄她：“还要摸多久？”
缙云触电一样地缩回手指：“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边有动静，来看看你被哪个山妖鬼怪缠上了。”
商予今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到一旁的枕头上，赫然一片新沾的水迹。
“梦到什么了？哭成这样。”
缙云觉着眼睛有些浮肿，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果然抹了一手泪痕。后背却是一片粘腻，想是发了一身冷汗，又晾得凉了。
“没哭，这被子太重，闷出汗了。”
商予今背过身去，脸色沉了沉，用热水绞了个帕子，又提着水壶倒上一杯。
缙云喊他，虽然声音压抑着有些含糊，可他听得明白。她不仅喊了商予今，还喊了玉林，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当年一模一样。
“把脸擦擦，快糊成花猫了。”
缙云将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热气一蒸，很快就觉得舒爽。
商予今拿过水杯，用手捂了捂杯身：“不烫了，要不要喝点？嘴唇都干了。”
缙云那般压着嗓子哭嚎，别说嘴唇，嗓子早就嚎哑了，她接过被子，一口气猛灌，不出意外被呛咳了几声。
商予今：“慢一点喝，呛死了多不划算。还要吗？”
缙云点点头，商予今便又给她倒了半杯：“睡着觉呢，别喝太多了，当心明日浮肿。”
缙云接过了，这次没着急喝，只是小心地抿了几口。
她沉默一阵，突然问道：“尹姑姑……是闲月楼的月婶吗？”
商予今：“不是。我在城南碰到她的，她刚好在找工，就带过来了。”
缙云：“她们好像。”
商予今：“嗯，我初见时也吓了一跳。可后来查探过，确实不是。”
缙云低着头，拇指摩挲着杯口，水中晃动着不成型的倒影：“月婶他们……去哪儿了？”
向英他们去哪儿了。
鸣溪谷去哪儿了。
自打想起了以前的事，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那么大的鸣溪谷，这百年间她竟全然不曾听过有关它的消息，就仿佛一夜之间从世上蒸发了一样。
商予今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才看到缙云把杯里的水喝完了：“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