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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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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缙云坐在一座高阁檐角的阴影里,看着闹了半宿的平州城渐渐安静下来,大街小巷的灯光慢慢弱了,过不了多久便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连犬吠声都听不到两句。

    晚风从檐边扫过,夹着初冬的寒凉,缙云抻了抻右手的手指,已经有些僵了。虽然付祥先生的符挡去了大部分的黑气,但她匕首刺下时,小部分凝在核心中的怨煞还是流进了她右手。不过还好,不算很多,她还顶得住,任它冻上两三天应该就没事了。

    缙云在檐角窝了半宿,等天亮了才随着城中第一波赶货的人出了城。她不认得路,也不需要认得路,反正只是想走远一些,挑个合适的山旮旯待着,就随便钻进了一辆粮车的后斗,蹭着它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日。

    突然咔的一声,车身一偏,好似陷进了洞里。

    缙云猛地睁了眼,这么多年的死里求生让她对危险有着另类警觉。

    “怎么回事?”驾车的老伯骂了一声,跳下车来。

    旋即一声惨叫自车前传来,缙云翻到车顶上时,正见那老伯一条腿陷在黑色的水滩中,已经没到了膝盖,而另一条腿还蹬在车轱辘上,上半身死死地扒着车沿。

    那模样,不像是被不小心踩进了坑里,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正在相互撕扯。

    “救、救我。”老伯惊恐地呼叫。

    缙云闻到了一点墨的焦臭味,她的右手还没恢复自如,便伸了左手拉他,可即便用上劲,也没能将人拉出来,反而疼得他叫得更大声了。那滩黑水感受到拉力也扯得更欢,在地上扭着好像有生命一样。

    缙云右手摸到了谷包,心生一念,不再与它硬扯,转身划开一包粮,将满袋麦谷尽数抖了下去。果然噼噼啪啪一阵声响,那黑水仿佛让麦谷淹得透不过气,连着咬人的力道便松了不少。

    老伯借了力挣扎着往上攀,缙云便眼瞧着从那黑水滩中拖出了半截腿骨,白森森地不剩多少模糊血肉。老伯立时一晕,背过气去。

    地上还咯吱咯吱地响,那黑水长宽了些许,吭哧吭哧地将麦谷吞了个干净,又游到车轮底下,顿时几声咔嚓作响,将一个车轮啃去一半,车身一歪,带着满车麦谷洒了下去。

    缙云微僵着的右手捞了人,左手顺势将一排粮袋割开,哗啦啦地抖落一地金黄,她一脚踏住翻到一半的车辕,挥刃砍断了拴驴的绳,飞身跃到驴背上,紧着双腿一夹。那驴受了惊,撒着蹄子便飞奔起来,跑出许远,还能遥遥地听到车堆翻塌声。

    又跑出了很远一段路,才渐渐没了声响。

    老伯终于悠悠醒转,可半只腿早就血肉模糊没了知觉。他睁眼瞧见了缙云,瞬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救命稻草一样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撒手,生怕缙云要把他丢下。

    缙云皱了皱眉。这要换到从前,她能拉人一把就已经很不错了,让她带着个哭死觅活的累赘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毕竟她在鸣溪谷待了一段时日,好歹让玉林掰正了一点性子,又蹭了人两日车,终究没把人扔下,只得忍着嫌弃,简单地替他做了包扎,扔在驴背上,牵着驴给他寻个有人烟的去处。

    穿过一片林子,远远地看到山脚下青葱掩映,露出许多矮楼的边角,像是一座寨子。缙云心下稍宽:太好了,有人了,不用再拖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大个子了。

    可走近了后,又生出许多不对劲来。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心生悚然,明明天色已经暗了,却不见一点灯光,也不见一丝炊烟,仿佛只是一具空壳架在那儿,而空气中还能隐约闻到一点焚香和符灰的气息。

    缙云将那老伯和驴一起藏到树后,扔了从苍苔身上薅来的护身符给他,便抽身先去寨子边打探情况。她提着一口气,在树枝中点掠,借着树影掩护跳到寨边一棵高树上。

    眼前所见,果然一片荒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毫无人烟,只有无数神幡立在废墟之上,应该是鸣溪谷的人来这里安过魂。寨口是一处汲水台,搭着草寮,台上一口井,这里本来还有一座木制的牌坊,如今已经塌了,裂开成两半的木匾让人拾起来倚靠在井沿边上。

    伍仁寨。

    缙云沉了眼神,她也太倒霉了吧,怎么偏偏就碰到这里来了。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自山脚小径传来,悉悉蹴蹴的,是鞋面和荒草摩擦的声音。一个矮小的人影突然闯进了视野范围中,左右张望着,看到了井台,便步履匆匆地跑了过去。

    缙云矮了身子,略微挑开了遮住视线的树枝。那人本来身量就不高,如今半佝着背,更显得小而单薄,头顶上半秃着,面颊消瘦,且无半分血色,更衬得颧骨和眼窝无比突出,放在这昏暗夜色中,与其说是人,更像是鬼。

    他身上带着新伤,道袍污脏还带着大小不一的利器划开的口子,显然刚与人战过一场,但腰间却别着一个崭新油绿的竹筒,封着咒符,旁边悬了一支极粗的笔,笔锋上还裹着粗重的墨。

    他匆忙地奔到井边,一脚踢开了木匾,操起一旁的水桶打满了拉上来,就着水瓢咕哝咕哝喝得飞快,直把那桶水喝了大半,才抬起头缓了口气,扯着衣袖胡乱地抹着脸。

    突然,腰间的竹筒剧烈地动了动,他立马半回了身,一双阴鸷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过来,嘴上喝道:“谁!”

    这一声怒喝在山林中回荡,如水波一般散开后再无半分声响,林子在夜幕下葱茏得让人害怕,谁都看不清其中藏了什么东西。

    他一把将笔抓到手中,却不是铺纸研磨,而是把它当刀剑一样在空中唰地划开,浓墨飞出,化作一道黑色的利刃,猛地斩进山林。

    缙云松了挑枝的手往后半仰了身子,那刃气便自她眼前擦过,浓郁的墨臭混着血腥在鼻尖晕开。转眼一棵参天大树被砍去一半,枝叶扑簌簌地砸了一地,缙云也随着落下地面。

    夜色又沉了不少,云层丝丝缕缕地汇聚,掩了本就不甚明朗的月色。那妖道半眯着眼,盯了她许久才开的口:“我还以为这伍仁寨人都死光了,没想到还留着一个呢?”

    缙云本着能动手就绝不废话的宗旨,袖中一滑,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中。

    那妖道在别处吃了亏仓皇逃命,如今碰上个势单力孤看着好欺负的,便伸着舌头舔了舔嘴唇,目光中溢出嗜杀的兴喜:“来啊,让道爷我好好泄泄愤。”说罢也不管其他,点着笔如饿狼飞扑直上。

    那笔诡异得紧,左划右点,随便就能凝墨成刃,将原本便残败的寨子砍得更不成模样。但那妖道的身手却不怎么样,出手不够快,运笔也不够自如,只是一味地胡劈乱砍。缙云到底历经百战,脚步飞错,不过几下便绕开了他攻势,双手一展,人已经闪到他的跟前。

    那妖道本就轻敌,握笔远攻还行,一旦近身便完全失了路数。缙云与他隔了几招,一刀划开了他的脸颊,眼见那笔点向她的喉咙,一掌横拍架开了握笔的手,匕首在那枯槁的腕间一绕,割开一整道血圈。妖道顿时就脱了力,握着的笔一倾,掉落在地。他正要扑腾着过去捡,却让缙云一脚踢歪了下巴,飞出三丈远,搓了一身灰泥。

    缙云用虎口夹住匕首的握柄,活动了一下手指。要不是僵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她刚那一刀准保能把人的手腕摘下来。

    妖道在地上挣了片刻,半爬起身,伸着舌头舔开腕边的血,眼神里不再是要杀人泄愤的意思,而满是面对猎物的狂喜:“小丫头身手不错,不当养料真是浪费了。”

    他左手拽下了腰间的竹筒,龇着牙将筒盖和封符一起咬掉,扭着身子手臂一展,远远地泼开来,落了一地浓稠的墨汁,裹着丝丝袅袅的黑气,弥漫着血的腥臭。

    墨汁甫一触地,瞬间便铺了开来,宛如一池深潭,张着巨大而黑洞的口向缙云吞去。有了驾车老伯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在地上停留太久,双腿一点拉开了距离。那墨汁却比白日见到的车边那一小滩灵活难缠得多,时聚时散,时分时合,追着向她围拢。

    眼见着最后一点落脚地就要被吞没了,缙云猛地一下跳到半空,伸长了手要去够草寮的顶檐。那墨汁却突然如暗影脱身,倏地从地上翻涌到半空,翻腾着如水蛇出洞,往前一蹿便缠住了她的脚腕。

    脚边一痛,缙云的手还没够到顶檐,便让一股力道拽了去,一大波墨汁铺天盖地而来,转眼便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如何,我这竹筒里的本墨可比那些爬不起来的衍生货厉害多了吧。”妖道重新将竹筒盖好收回腰间,目光炯炯地盯着空中一团墨黑,连手腕的血都不管不顾了。

    视线和呼吸同时被夺走,缙云仿佛被困在虚空,无论如何挣扎都够不到一丝一点的实体,但灼烧般的痛感顺着浑身皮肤传来,确是那么真切,她想起了老伯那条腿,便觉得血肉在一寸一寸地焦溶。与之同时,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皮肤的伤口流进了身体里,寒意透进了骨里。

    缙云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这种感觉太过熟悉,自她从尸坑爬起来后,不知经历了多少遍。即便她吃一堑长一智地防着离那些黑气远点,但每当她受了伤或是碰上太凶的黑气,总免不了被染上,再抱着冷如玄冰的身子熬上一阵,硬生生挺过去。

    噼噼啪啪的落玉声零乱地耳边响起,打破了山林原本的安静,寒凉的雨浇下来,打在缙云的脸上和额前,朦胧的意识逐渐醒转了一些。

    “下雨了?快点!”妖道对着空中的墨团命令道。

    缙云空荡荡地悬着,她辨着妖道所在的方位,挣着一丝清明猛地甩了腰,靠着惯性,几个快速的回身旋转从那墨团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向那妖道撞去。

    这情况完全出乎妖道预料,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个重物猛地砸向胸前,巨大而沉闷的力道顿时袭来,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趴在地上捂着胸口一阵抽搐。

    “你竟然……”

    缙云也被自己这力道甩得七荤八素,妖道见她滚落在旁还未完全抬起身,猛的踹去一脚,却让人侧了身子堪堪躲过踹了个空。他急忙踩住脚止住了跌势,腰间一重,那竹筒便让缙云拽住了。

    妖道低头时,正正对上了缙云那不人不鬼的脸。她在黑气里走了一遭,生死腥血唤起了她已许久不曾爆发的狠戾,阴鸷的眼神里烧着疯狂的火,照着那弯意味不明的惨白笑意,唇边噙着几抹暗色,也不知是墨还是血。

    “你……”妖道在那一刻狠狠地打了个颤,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的人怎么会比他更疯得不像人样。

    缙云却不和他废话,眼珠连转都不转,手起刀落就将匕首刺进竹筒中。

    竹筒裂开了一条缝。

    妖道愣了一下,原本便突出的瞳孔差点就要瞪出眼眶,他喉间那声“不”还没来得及喊出,竹筒便已经崩裂开来,更加浓稠的墨汁从竹筒中翻涌而出,只在一瞬间便将两人兜头彻尾地吞了个干净。

    “啊——”妖道的哀嚎声在孤凉的雨中回荡,生生撕裂了几声之后,便没了生息。

    缙云刚脱身没多久又被裹进那烧人的漆黑之中,满身灼烧感再次爬起,黑气比之前渗透得更快,经脉撕裂的痛感磨得她咬破了唇角。她挣扎着想往外爬,可浑身上下却不听使唤。

    就在她颤抖着手指想挥刀自残来换一点清明时,腰间忽然一紧,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拖了出去,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寒凉的空气混着雨的湿润扑面而来,她仰着头,望见了玉林那张喜怒难辨的脸。

    “让你好好待着不听,遭罪了吧。”玉林的语气带着点嗔怪,但并不严厉,缙云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立马扭着已经不太听使唤的四肢挣扎着要爬开。

    要死,好不容易跑不出来了她可不想再被逮回去。

    “别动。”玉林一手禁锢了她胡乱折腾的手脚,半圈着将她锁在怀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右腕,传了一股灵力过去。

    原本又凉又僵几乎要失去知觉的手腕忽然一暖,缙云垂眼看时,才发现自玉林手中流出一抹白光,将她的手包围了起来,那些纠缠不休的黑气被尽数斥了出去。

    她安安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玉林:“怨气,生灵遭横死,生怨。”

    缙云身上舒坦不少,也不再胡乱挣扎,乖乖待在玉林的臂弯中,出神地望着黑气在白光之外萦绕,又渐渐消融。

    “专心,想什么呢?”玉林轻轻地晃晃她的右手。

    缙云眼一眨,回过魂来。此前在明溪谷,玉林教她写字念书下棋,她总能学着学着就想东想西,有时想得出神了,玉林便晃晃她的手或是拿笔杆在她手背轻轻敲一下,然后无奈又好笑地问她“回魂啦,想什么呢?”“专心,发的什么呆?”

    玉林替她挡了黑气,又往她体内输了些灵力,才宽袖一拢将剩余的黑气尽数纳入袍中。

    那竹筒本是怨气核心,缙云徒手握了半天,早把左手灼伤得不成样子,只是她刚刚一直又冷又僵,如今缓和了些,才觉察出痛来。

    “乖乖跟着我回去,就给你治。”玉林带着点调笑丢下这么句话,与匆匆赶来的鸣溪谷弟子交待了些后续,便转身走了,仿佛完全不在意缙云是否会跟上。

    缙云站在原地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先不说玉林要给她治伤,她觉得自己如果扭头就跑,按玉林一贯的作风,毫无疑问会把她捆了拎回去。

    唉,还是多挣点尊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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