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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迷世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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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 之 岸

    第二十一章 迷世恩怨

    人生有涯爱无涯,

    生命有岸心无岸。

    一一题记

    阳春三月的樱园里樱花开得正艳,长长的樱花大道上到处都是赏花的人群:有阳光灿烂的大学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有热恋中的情侣,还有三五成群的亲朋好友。人们手拿照相机、小摄像机,用最好的角度拍着美丽的樱花。一阵春风吹来,樱园里慢慢地下起漫天的樱花雨,淡雅、轻盈的樱花飘飘扬扬的落下,像风中起舞的彩蝶……无论老人还是孩童,这时都忍俊不住伸出双手,试图去接住这飘落的樱花雨。齐天明像个孩子一样伸手轻轻地摘下一朵樱花放在手心,闭上眼睛把鼻子慢慢凑近樱花,他用鼻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洁白的花瓣,那朵樱花就开始在手心散落……整个樱园的樱花也如同齐天明手心的花瓣一样,在一阵一阵的散落飘洒过后,樱园里就洒落了一地的樱花……

    “天明,天明啊……”梅红从樱花大道那边过来了,跟她一同走过来的还有一位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梅红迎上来拉着齐天明的胳膊:“来来来,我来跟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是加藤小雪,就是昨天跟你说的苏丽珂的妈妈。”

    “啊?阿姨,您真是思恩姐姐的妈妈?”齐天明看着加藤小雪,眼里含着泪。

    “齐先生好,您一路辛苦了!”加藤小雪双手合十地给齐天明鞠了一躬。

    “既然人来了,那我们就回家说吧。”钟继明说着带头往回走。

    回到家里,等大家坐下来之后,梅红给每个人都泡上了茶,钟继明开腔了:“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昨天要留你的人是这位贵客。”

    “我知道我知道。”齐天明连连点头说。

    接下来,加藤小雪开始讲述她在中国那些年的经历。她说,在日本国战败那年冬天,妈妈英子带着八岁的她,随着三四千人的日本“农业开拓团”队伍,从黑龙江大荒村一带向南逃生,经过40多天的长途奔波,到大连时只剩下了几百名妇女儿童……

    1945年冬季的大连港,随着最后一艘挂着太阳旗的轮船离港,标志着中国第四大港口被日本人侵占了41年屈辱历史的终结。本来,自1900年俄国人趁没落的清朝帝国发生义和团暴乱,17万俄军南下一举侵占东北全境以来,在20世纪初的40多年里,大连港乃至于整个东北似乎都跟中国人没有太大的关系,总是俄国人和日本人在这里打来打去。这一次也不例外,日本人投降了,俄国人又来了。不同的是换了一个叫法,原来叫俄军,现在叫苏联红军。

    大连尼古拉耶夫广场南边有一家洋服铺子,这家铺子刚刚被一家格鲁吉亚人盘了下来。新掌柜的格鲁吉亚名字太长不好记,人们只记他的中国名字苏三大。40多岁的苏三大本来是犹太人的后裔,因为犹太人是没有祖国的世界公民,苏三大只好随母亲的祖国成为格鲁吉亚人。苏三大的父亲主要是做丝绸布匹和洋服生意,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父亲从哈尔滨到大连都有洋服铺子,为儿子创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苏三大随父母到东北多年,当年还随父母的愿娶了一名叫方蓉的大连姑娘为妻。

    这一天是星期天,方蓉要去教堂做礼拜。受苏三大母亲冬妮娅的影响,方蓉刚刚开始信教,信徒们做礼拜就在尼古拉耶夫广场南边的基督教堂。早晨七点多钟方蓉打开店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进屋里。方蓉吓了一大跳,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冻缩成一团的小孩。一脸黑乎乎的赃泥,头发短短毛毛的像昨天割过的茅草。孩子的小棉裤拉到了膝盖,到处撕露出湿湿的棉花……救命要紧,方蓉顾不上又脏又臭的,赶紧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抱到后院的一间小房里。她把孩子放在炕上暖了一会,孩子动弹了一下。咦——,还是活的。方蓉赶紧把丈夫叫起来拿主意。

    方蓉问丈夫苏三大怎么办?苏三大是个实诚人,开口就是大实话:咱俩结婚你有10年没动静,快到30岁才破身子,生了两个又没动静了。家里没人看铺子啊,你家二哥看哈尔滨的铺子,三姑看长春的店铺,那还不是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事。现在平白无故就捡了这么个便宜,养大了正好看一处店铺。芳蓉说,你的意思是要了这孩子?!苏三大说,先不管是男是女,洗出来把人弄好了再说。

    方蓉把孩子脱出来才知道是个丫头,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方蓉帮孩子洗了两大盆黑水,总算洗出了个人样来,便把她裹在炕上的被窝里。方蓉洗的时候就发现丫头浑身皮浪浪的有气无力。她到厨房冲了一碗红糖鸡蛋花子端过来,怕是丫头饿了烫嘴,先用汤匙边搅边吹了一阵。“吧唧”,就“吧唧”的功夫她就一口喝光了。这就是人饿了的本事,她就一丁点都舍不得洒在被子上。

    耽误了一次做礼拜,信仰还在那儿。丫头慢慢好了但不说话。过了几天之后方蓉和丈夫这才发现,小丫头是日本人逃跑时落下的。就像那年日本海啸,孩子的祖先在逃生时扔下了装着家庭世系的包裹,扔不掉的竟是一辈子的恐惧。现在是日本刚刚战败的时候,东北老百姓的那个恨呐,狗日的东洋鬼子太作恶了!好在丫头还能说几句中国话,方蓉知道了她叫加藤小雪。加藤是不能留了,小雪有没有留头?苏三大开始犹豫了。小日本的确很坏,但八九岁的孩子能坏个啥?基督教不是要拯救全人类么?连个孩子都不能拯救我还信不?!信教主耶稣,今生永依靠。永恒有归宿,现实中经历赎罪的平安,心灵充满喜乐。留下吧!干脆随了俺娘家的姓,叫方小雪。苏三大说,就这么办。两口子下决心留了。

    苏三大说,两家父亲都不在了,我妈妈和你娘正好多个伴。方蓉说,我看小雪跟两个老人能过得好。年近七旬的老犹太去年过世了,苏三大两口子要打点三省五六处铺点。岳丈早年就走了,苏三大正好把母亲和丈母娘安置在一起过。现在12岁的长子苏龙在哈尔滨跟二舅一家过,那边的店铺是芳蓉的二哥打点。10岁的小儿子苏虎在长春跟三姨过,这边的店铺是方蓉三姐在看。犹太人就是有办法。

    再有办法的人也只能顺势而为,逆势而动的人就会吃亏。苏三大不会吃亏,他既有犹太人聪明机警、商业悟性高的特质,又具有高加索大山般的豪气率直、忠诚不渝的性格。因此,苏三大很懂得借方蓉家的势。沈阳解放那年,方蓉的三弟随少帅的部队早没了音信,四弟却成了解放军的团政委,后来又做了大连的军代表。眼看好多日本鬼子落下的包裹都被人踩在脚下,埋进地里,但方小雪的事一直风平浪静。在公私合营的前一年,苏三大把17岁的小雪嫁给了在哈尔滨的长子苏龙。公私合营那年,小雪在医院生完孩子之后,被护士告发她在产房里喊日本话。这一下便把小雪推到了悬崖边上,丫头面临一场池鱼之殃啊。据有关医学临床研究与调查表明,新生命被挤出母体的最后一刻,难忍的疼痛会使妈妈无意识地发出原始母语的叫唤。美国中情局根据这一生理现象,把扑捉高级女特务讯息的活动延展到了医院产房。

    小雪还在月子里就被带走了,这下急坏了方家二哥夫妇,他们赶紧去找大连的老四。军代表也保不住日本婆子啊,方家老四推托不肯出面。小雪看到几个和她一样落下来的小同乡,不管是男是女都没有好下场。她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开口,决不能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小雪决心要活下去,因为她喜欢苏龙。

    三个月之后,方小雪被遣送到北大荒劳改农场。苏龙带着他们的女儿苏丽珂也跟了过去。苏丽珂的名字是小雪取的,丫头是为了纪念冬妮娅奶奶。冬妮娅奶奶跟丫头讲过好多格鲁吉亚民间故事,丫头知道那里有个高加索山,那里的海是黑色的海,还有一条库拉河。冬妮娅奶奶在库拉河穿过的里察湖畔长大,12岁跟着爸爸到了中国。冬妮娅奶奶给丫头讲苏丽珂的故事,教丫头唱会了格鲁吉亚民歌《苏丽珂》……苏龙在附近找到一个村庄,村庄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他和苏丽珂住下。这里就是当年日本“农业开拓团”开垦出来的地方,小雪的妈妈英子当年和她就住在这里。再大的运动也有抛荒的地方,城里的人们暂时没有找到这片荒地。苏龙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他要和苏丽珂相依为命地活下去,等待小雪早日归来。

    小雪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很近,苏龙常常去那里看小雪,他的怀里揣着出来时找街道派出所开的证明。在苏丽珂三岁的时候,小雪被放了出来,他们带着孩子来到北大荒伊拉哈荣军农场,苏龙凭着那张四角翻卷的派出所证明,被农场后勤部的独臂军人胡主任收下了。苏龙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残疾军人农场。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安身苏龙就无比感激。他说,胡主任,您是我们天大的恩人。小雪说,这辈子做牛做马就在您这里了。我会做饭,会做很好吃的菜,还会做东北乱炖……胡主任问苏龙会不会算术,苏龙兴奋地说跟别人当过账房先生。独臂主任说女的先到厨房帮厨,男的到后勤组搞采买。两口子再次对独臂英雄千恩万谢之后,走进了恩人给他们安排的“家”。一排树皮房起头的一间不到8平米的宿舍,里面支着一张简易行军床。军被子、军把缸、军水壶、军脸盆……总之都是军队的东西。太好了小雪,我们又有家了。你看,这些都是军人的,胡主任说还要给我们发军衣,我们就算是军人了。小雪说,你先别嚣张,哈尔滨的人来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死了不要紧,苏丽珂该怎么办?她还是个孩子啊。小雪说着想起了自己那年被母亲落下时的悲惨情景。她哭了,扑在苏龙的怀里。苏丽珂拉着妈妈的衣角也哭了。

    苏龙的采买很会算账,农场的生活改善了不说,一年下来后勤组的钱还结余了不少。厨房师傅满意,吃饭的人满意,最主要的是主任很满意。大家说苏龙搞采买又精道又勤快,一样的干货要分几次买,都是算好了行情和价钱才买回来的。而苏龙背着后勤部做了一些以物换物的小买卖,东西还是那么多,但来来回回悄悄倒腾几下钱就多出了一些来。别人看不出门道,苏龙自己知道。小雪叫他不要再冒这个险,我们好不容易才安下身来,现在的日子总算还过得去。

    但是到夜晚的时候,两口子的那个事又太揪心太无奈。孩子还小就不用说了,树皮屋不隔音床也吱吱呀呀的,动作再轻也会有声音啊。隔壁就住着刘师傅和三娃徒弟。有时候正来事听到隔壁的床也吱呀几声,他们就赶紧动几下,隔壁不翻身了苏龙就趴在小雪身上不敢动弹,就像场子里的人们出工遇上天雨时无事而返。因此这两年心里憋的,就没干个痛快事儿。这次事毕,苏龙满头大汗地舒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轻声叹息道:畜牲啊……小雪把嘴巴贴着苏龙的耳朵蛐蛐地说:不搞了不搞了,以后也不搞了。她的另一手还抓挽着苏丽珂的小腰部。

    这天,胡主任一早就推开苏龙家的门。夏天,小雪只穿了件短裤,雪白粉嫩的四肢暴露无遗,一对鼓鼓胀胀的乳房瞬间被她的一双小手捂住……胡主任赶紧回身带上门说:哎呀,你们赶快穿好衣服嘛。不一会儿苏龙开门把胡主任请进屋里,恩人给他们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公安已经到了场里,好像是专门来找他们的,又不知要带他们夫妻俩去哪里。小雪跪在恩人面前说,我们大人不怕死,就是怕孩子的事情。胡主任说,你们赶快跟孩子把话说好,我这就回去叫我老婆来把她带走。独臂汉子正要走又回身抬起他唯一的胳膊说:我老家在南方离这里很远,你们放心的话,我来帮你们给孩子找一家人寄养。苏龙扶起小雪,两口子对了一下眼神:好,就这么办!情况紧急他们没有出声。胡主任再次强调说,我这就回去喊我老婆来领孩子,你们赶快跟孩子交代好。独臂英雄出去了,苏龙关上门。小雪抱着苏丽珂眼泪涔涔地唱起了冬妮娅教会的那首歌,苏丽珂也跟着妈妈唱着《苏丽珂》。

    “宝贝你要记着,不管你到哪里,今后有人跟你唱起这首歌,那就是妈妈派来找你的人。”这是小雪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丽珂被带走了,苏龙和小雪也被带走了……

    转眼,时间到了1970年代。日本劳动力从农村转移至城市的进程即将落幕,高速经济增长的第一大引擎就要失去作用力,日本经济已来到“刘易斯拐点”。所谓“刘易斯拐点”是诺贝尔获奖经济学家刘易斯1968年提出的社会经济学观点,他说在城市工商业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过程中,社会经济会高速增长,而这种转移一旦完成高速增长便会终止。当许多日本人笃信9的gdp潜在增长率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gdp数据却毫无顾忌地下滑到了5以下。政府还错误地认为这是经济减速,试图通过放宽货币政策和扩大财政支出来维持高速增长。可是这种做法大大释放出了房产泡沫和劳动力供给瓶颈,导致劳动力工资上涨,加剧了内因引发的通胀。日本产生了一轮全国性房产投机和物价错乱的通胀现象,经济增长率开始剧烈波动。

    加藤集团正式这一时期迅速发展起来的日本企业。二战时期,加藤集团掌门人加藤君宜的兄长加藤中之夫妇响应天皇号召,随着日本派遣的“农业开拓团”来到伪满洲国,他们来到黑龙江大荒村一带开荒种地。不久,加藤中之被征用到前线战死,老婆英子在日本投降那年的大逃亡中幸运地逃回了本土,而八岁的女儿加藤小雪却在涌进大连的人流中不幸丢失……

    战后20多年的中日关系一直处于全封闭状态,但加藤君宜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家族亲人的心愿。去年,加藤君宜见日中关系开始破冰,两国邦交曙光初露。加藤企业集团加强活动,终于争取到陪同田中首相访华的机会。田中角荣在中日建交访华时,带上了加藤集团掌门人加藤君宜。加藤君宜此次到中国来,想先走一遍大嫂当年从黑龙江到大连的逃亡路线,再发布一则家族寻亲启示。希望能找到哥哥加藤中之唯一的骨肉加藤小雪。

    哈尔滨和大连两地的民政部门都接受了加藤君宜的寻亲信。这时的大连尼古拉耶夫广场已经改成了中山广场,那一间洋服铺子已经是供销社的杂货铺了。苏三大在苏联老大哥撤走专家的那年不知去向,方蓉进了中山广场南面的教堂。民政局访问到方家那个军代表四弟,离休在家的方将军得信之后,马上派人到教堂找二姐方蓉……半年后,方将军派出去的人在北大荒农垦局的帮助下找到了苏龙夫妇,还有他们的一对6岁双胞胎儿子。小雪夫妇找到原来北大荒伊拉哈荣军农场的恩人,经过一番追寻后得知,女儿苏丽珂在前年冬天的一场大雪中不慎落水淹死了……

    ……

    一个樱花满地的早晨。一个日本遗孤的故事。

    吃过午饭,齐天明把加藤小雪送到机场。她要赶回大连去跟婆婆做90大寿,一旦有好消息,她就从大连赶过来。送走加藤小雪之后,齐天明赶上了下午两点多回银湖的大巴。一路上,宽敞的柏油路取代了以前的石子泥巴路,摇摇晃晃的客车变成了豪华旅行大巴。齐天明感受到家乡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没想到就这几年的光景,家乡是从里到外,从单位到个体,从城市到乡村,从汽车到马路,从房屋到环境……一切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和速度在变化着。

    一路上,齐天明望着车窗外阳春三月的景象,心情激越如沐春风。一幢幢新建的农家别院,一村村绿树掩映的白墙灰瓦,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乡间马路,一方方沟网密布的良田垸子……田野上再也见不到当年整整齐齐的犁耙水响,家乡的春耕景象正在晨光暮色中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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