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季予然看着她迅速阖起的双眸,若不是还在微微轻颤的睫羽,他当真要以为方才一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眉宇微蹙,素来蕴满风情的桃花眼眸此刻只剩下了满满的疑惑。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朝外边喊着:“老李老李!快点进来!”
很快,便见一青年从外间走了进来,季予然压着声催促道:“老李你走快点!”
被唤作老李的青年加快了步伐,嘴上却反诘:“我年纪大了走不快。”
这大晚上从别庄将他揪回来就算了,诊治完还不准他走,还得守到人醒,简直不干人事。
季予然满心都在韶棠身上,对于老李的怨念视而不见,不过再开口时倒是稍稍改了称呼,“小李子,你快给她看看。”
从“老李”变成“小李子”的青年面色一言难尽,不过他倒也没多加计较,将药箱放下后,便定定看着韶棠。
韶棠听着二人的对话,猜到此人应是个大夫,但经过近日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她可不敢再掉以轻心。是以,当小李子探着她的手腕时,她不止睫毛轻颤,另一边蜷在锦被底下的手更是攥得紧紧的。
不知这回将她带来此处的又是什么人?该不会又是母亲的旧识吧?
季予然垂眸端凝着她稍显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疑惑更甚。
“小李子看出什么没有?”他微微倾身,语气迟疑,“她该不会是撞坏脑袋了吧?”
韶棠暗暗腹诽:你才撞坏脑袋。
小李子一番查看后,递去一道“大惊小怪”的眼神,施施然放下袖口,“她只是忧思过度,再加上磕到了脑袋才会睡了这么久,并无大碍,好好养上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那她……”季予然话音一顿,示意小李子看向韶棠微微颤动的眼睫。
小李子默了片晌,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不掩揶揄道:“这可不归我的诊治范围,熬了半宿,我得回去补觉了,你有事也不准喊我啊。”
言罢,他便提着药箱走了出去,只是快绕过屏风时忽而又顿住了脚步,转身目光扫过季予然略显苍白的脸色,“府里那么多人手,你该回去休息了。”
季予然正掩着唇轻咳,听到他的话后摆了摆手,“母亲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我等一等她罢。”
小李子出去后,韶棠便感觉有道视线稳稳落到自己的脸上,方才二人的短暂对话并未提及他的姓名,她一时也猜不到他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显然她都不能再装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了眼,恰好榻前的男子转过身背对着她,于是她赶忙趁着这间隙环顾一圈,确定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挂着母亲的画像,房间的布局也跟丰乐镇的家里不同,这才放心了些许。
她凝着他清瘦的背影,听他压着声轻轻咳嗽,不知为何,只觉心中的那股子防备无声消弭。
“你……”她小声问,“你是谁?”
忽然的出声让季予然蓦地一顿,继而重重咳了起来。
韶棠吓了一跳,看他咳得撕心裂肺,忙下床趿拉着绣鞋到旁边给他倒了杯温水。
季予然小口小口地喝完,又缓了许久才太抬起头来,眸里还留着因重咳而起的点点水雾,瞧着甚是羸弱可怜,让本来心怀戒备的韶棠一下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你到底是谁?这又是哪儿?”
季予然愣了下,旋即脸上扬起笑意,“啊小棠。”
“忘了先跟你介绍了,我是你的予然……”
予然!
季予然的话还未说完,韶棠就立刻捂住了耳朵,她现在一听到“予然”这两个字,就莫名觉得惶然,且伴随着耳边嗡嗡作响。
“???”季予然一头雾水。
怎么了这是?予然不好听么?如此风靡全大梁的一个称呼,怎么到了小表妹这里反应这么奇怪?难不成是她听了什么不好的谣传?
不应该……吧?
季予然不解地盯着韶棠,不得不怀疑老李近来只顾吃喝玩乐,医术退步,小表妹看着不像是没撞坏脑袋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尽量摆出平和的模样,“小棠,要不我让小李子再来给你……”
韶棠接过话,“你叫我小棠?”
“啊?”季予然反应了一下,“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喊你棠棠。”
骆夜白那家伙开口闭口的唤着“棠棠”,如果小表妹喜欢他随时都可以改口。
韶棠忙不迭摇着头,一听到这个称呼,她脑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某人的模样。
“你……”她想问他为何将抓她来这里,但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我怎么会在这里?”
季予然不确定她在康王那边有没有受了委屈,怕一下子说太多吓到她,只笑着问:“你不觉得我们的眼睛长得有些相似吗?”
韶棠闻言仰起脸,便迎上他那双漫着浓浓暖意的眸子,又听他缓声道:“小棠,你的母亲是我母亲的亲妹妹。”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韶棠直接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喃喃道着:“所以……”
“所以我是你的表哥呀。”
季予然语调轻扬,“小棠,快喊一声表哥来听听。”
韶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啊?”
“啊什么?”季予然坚持,“唤表哥。”
“予然,你可莫要将小棠给吓着了。”一道略显急切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季予然忙起身迎过去,“母亲。”
韶棠亦循着声音看过去,仅一眼,她就彻底说不出话了。
甚至无需多言,凭着来人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眉眼,她就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与此同时心里不自觉涌出一股委屈,说出来的话已含着哭腔,“是姨母吗?”
“哎!”季母甫一张口也一样是哽咽难言。
她在韶棠身边坐下,眼含泪花端凝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问:“阿妍她……走了?”
韶棠的母亲能在丰乐镇待了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不管是心思还是行事,都极为缜密谨慎,就连韶棠都不知道其真名。
“我娘亲叫阿妍?”
季母听她这么一问,再一想妹妹玉妍这么多年谨小慎微的活着,更是泛起阵阵心疼。她将玉家,将韶棠的身世细细道来。
两人心中皆是百转千回,没说多久,就已相拥着泣不成声。
季予然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明月悬空,如水月华倾泻而下,宽敞庭院覆着一层轻薄白纱,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幕,却在湿凉夜风的吹拂下,无端漫起一股悲凉的气息。
前一瞬还盛绽在枝头的花瓣,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在地,正如无常的人生。
季予然就着廊座坐下,旋即又调整了下姿势,改为斜靠着廊柱,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探出廊外,只不过半晌过去,掌心始终空空如也。
倒是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虚虚覆着几片飘零的花瓣。
世人羡他一身才华,羡他功成名就,羡他超然洒脱。
更有甚者,说他如天上皎月,高不可攀。
可此刻,浮云遮蔽圆月,他又能如何?
他看着母亲为了寻找小姨而苦心焦思了十余年,而今终有所得,却又得到即失去,再也无法与小姨团聚。
屋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低泣,他抬眸望着苍茫夜空,只觉那浮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多,几乎快要将他堵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个合格的儿子,好在弟弟聪慧沉稳,能担起家里的一切。
夜深露重,加上近两日劳心劳神,他只坐了这么一会儿便又忍不住重重咳了起来。
要是有一壶酒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面前就递来了一个熟悉的酒壶。
轻笑一声,他顺手接下,只不过在仰起脸时却忽而心念急转,声音缥缈:“二文,我今天想喝茶。”
二文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默了须臾,改而从身后拿出另一个酒壶来,道着:“装的是茶,刚温过,可以直接喝。”
季予然晃了晃茶壶,“谢了。”
饮完一壶茶,终于稍微压下喉间的痒意,他将茶酒壶塞回二文手里,再尔掸了掸衣袖,慢悠悠地走回房间。
刚走到屏风前就听里头传来他母亲的声音:
“小棠,你的事我听他们说了,阿骆是个不错的孩子,但……”
“母亲。”
季予然加快步伐,这次从康王手里救回韶棠时,调用了不少季府的人手,母亲匆忙赶回的路上定然听了不少消息,但掐头去尾,其中隐情并非一两句话可以说的清楚。
“母亲,时辰不早了,您又连夜赶路,先回去睡一会儿,余下的事情我来跟表妹说。”
这些年季母一边操持着季氏的产业,一边执着于找寻妹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方才见着韶棠,又经历了大喜大悲,确实有些熬不住。
“也好,如今我们一家团聚,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她说着看向韶棠,“你莫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姨母再来看你。”
韶棠眼眶通红,抿着唇应了声:“好。”
季母起身时,没错过季予然的苍白脸色,但她深知他的性子,只道:“小棠刚醒,你别叨扰太久,一会儿也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季予然边说边扶起季母,“我送您。”
韶棠听罢站起身,搀扶着季母的另一边手,“我也送您。”
三人走到门口,季母就拍了拍搭在自己两边胳膊上的手,“就到这罢,你们别聊太晚,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好。”二人异口同声。
目送着季母走远后,韶棠悄悄觊了季予然一眼,又羞又愧。
母亲让她来夕岚巷找季予然,结果她进了门就被骆夜白的容颜所迷惑,也没想进一步确认,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相处了好些时日,不仅喝了合卺酒,还签了婚书。
她绞着双手,有些难以启齿。
“予,予然表哥……”
“等等。”
二人本是并肩站在廊下,季予然忽而侧过脸凝视着她,片晌低低笑道:“你唤我表哥就行。”
说这话时他一双桃花眼眸微微弯起,倒映着清皎月华,让韶棠一下就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传闻——月下凭栏一回眸,惹尽满城思悠悠。
未曾见到他时,她每每听到这一句话都觉得过于夸张,可现在却觉传闻不及他一二。
与此同时,她心里盈满了惋惜与心疼,若是让她站在表哥的位置,她一定做不到像他这般坦然吧。
亏得她之前还白白给骆夜白熬了那么多的汤药,浪费!
“表哥。”她嗫喏道着,“对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韶棠一想到来了临安之后的荒唐事,便是愧疚难当,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衣袖几乎被她攥得变了形时,旁边响起温润笑声。
“逗你的。”
季予然本还想借着此事好好“教训”她一番,好让她长个记性,可一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模样,终还是不忍心。
只轻轻叹息,“此事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难过。”
小表妹能有什么错,肯定是骆夜白那家伙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至于阿骆,”他说着放缓了语调,将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他……”
“他怎么了?”
韶棠隐隐记得好似在昏迷前听到了骆夜白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啊。”季予然不甚在意道,“他受伤了。”
韶棠心中失声问:“受伤?”
季予然哼了声,“一点小伤,不用管他。”
就只是胳膊挨了几刀而已,养一养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