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那是一个风雪瀌瀌的黄昏,乱云低垂,雾霭沉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最后停下来是因为腿脚酸软体力不支,一个踉跄重重摔在了厚雪之上。怒嚎的北风似是裹挟着尖刀,无情剐割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留下刺骨的疼。
他的睫毛上凝结着层层鲜血,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剩一片殷红。
许久之后,他五感渐失,几乎被半埋在了雪地之中,却不再觉得寒冷。
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快死了吧?
或许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他自记事起便知父亲脾气不好,对他也不算亲厚,但家中富裕,也没扣着他吃穿用度。直到去年家中忽遭变故,几间铺子因经营不善相继倒闭,父亲经不起打击,一蹶不振,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将仅剩的一点家财败光之后,父亲变得更加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会对着他和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忍受不了如此对待,悄悄收拾了包袱离开,只留下五岁的他和酒鬼父亲艰难度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他不仅食不果腹,还要时刻提防着父亲的忽然发疯,但到底力量悬殊,他身上的大小伤一道接一道。
更有甚者,父亲为了讨到喝酒钱,还逼着他到山上拾柴火、捡果子变卖。
周围的邻居见他可怜,偶尔塞些干粮暗中接济,还告诉他其实他并非父母亲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们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叫他早做打算,恐怕他那酒鬼父亲只会变本加厉。
每每被打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他都想过马上逃离,但至少在家里还有地方栖身,若是露宿街头,以他这个年纪又能如何?他只能一边应付着酒鬼养父,一边悄悄攒着银两,想着只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就能彻底逃离。
经过一年的忍耐,明明已经离希望近了一步,可不想就在今日,他那酒鬼养父忽然发现了他藏在枕子底下的银两,拉扯之间,他被养父揪着头往墙上重重撞了几下便眩晕得近乎失去了意识。
闭上眼之前,他瞧见他那人掂着手里的钱袋子笑得贪婪而恶心。
一瞬间,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起身冲那人跑过去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钱袋子,然后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可最终他还是倒下了,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既不信命运,又岂能奢望命运回以一丝眷顾?
可就在他放空思绪时,身上竟开始逐渐暖和起来,而随之疼痛变得清晰,他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迎上一道雪白身影。
她半蹲在他的身前,轻轻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啊?”
温柔的嗓音宛若冬日里的暖阳,从他的心间淌过,冰雪无声消融。
他终于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眸光流盼,没有丝毫其他人那般唯恐避之不及的嫌鄙。
许是见他神情恍惚,她又轻声问了一遍:“你受伤了,我家里有大夫,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
家?乍一听到这个词,他不由想起那个犹如地狱一般的存在,猛地颤抖起来。
她见状忙按着他的手,“你别害怕,只是为你治伤。”
通过掌心度来的温热让他的神志得以暂时的清明,他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再次醒来,他躺在一堆软缎中间,身上的疼痛仍在,却不再觉得寒凉。
她侧着脸半趴在榻上,一抹暖光斜落在她的身上,耳垂处的小红点在胜雪肌肤的映衬下尤其惹眼。
如瞳瞳旭日,耀着华光,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尽数冲散。
待伤养好后,她问他:“你想留来了么?”
几乎是想都没想,他就点了头。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啦。”她似是很高兴,“你得喊我姐姐,我也是姐姐了。”
旋即,她又问:“你叫什么?”
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名字,他连想都不愿想,只垂眸不语。
她沉吟片晌,“不如就叫你玉筠,可好?”
玉筠。
他郑重回道:“好。”
玉府家大业大,玉父玉母又对两个女儿十分纵容,再一见小玉筠长得唇红齿白,便也默认了此事。小玉筠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玉府的小少爷,玉妍亲自教他读书习字,还从外边请了武师父来教他武功。
在玉府的时光,玉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以往他最恐惧的日暮天黑转眼变成一种期待,因为长大意味着他可以帮忙照顾家里的生意,减轻阿姐身上的重担。
他比玉妍小五岁,总是爱黏着她阿姐长阿姐短地唤着。
在他心中,玉妍自雪地出现的那一霎起,便犹如天上皎月,如九天神明,除了虔诚仰望和守护,他不敢生出一丝旁的心思。
可随着年岁渐长,到玉府说亲的媒人越来越多,他才恍然意识到,许许多多的俗世庸人想要将他的阿姐拉入凡尘,想要染指他的神明。
可他们怎么配呢?
于是,在他的一番努力下,那些企图靠近他阿姐的男人,要么无故失踪,要么无端惨死。
总归,是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他阿姐的面前。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惶惶不得安宁,生怕稍不留神就让那些俗人钻了空子。
也就是在这时,玉府来了另一伙衣着华丽的陌生人,紧接着他们告诉他一个荒谬不已的事实。
原来宫墙之内稳坐帝位的男人是他亲生的父亲,而当今最受宠的林贵妃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出生那年,母妃风头正盛,后宫明争暗斗,他便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刚刚出生就被对家收买的嬷嬷替换,转手卖给宫外的人牙子,后又到了他原先的养父母那里。
面对着来接他回去的宫人,他听着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林贵妃对他的思念,心中未起一丝波澜,甚至厌烦他们忽然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拥有更尊贵的身份,变得再强大一些,便能光明正大地替他的阿姐挡掉那些庸人的觊觎,护她一世无忧。
于是,几番踌躇,他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去向阿姐道别。
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他只凝着她道:“阿姐,你等我回来。”
“好。”她盈盈笑道,“我们都等你回来。”
回了皇宫之后,父皇对他心怀愧意,给予了极大的荣宠,而他为了心中的目标,对于被安排下来的差事也极其用心,方方面面都表现得无可挑剔。
那时几个手握权势的皇子经过夺嫡之争,伤的伤,残的残,他这一回来,几乎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就在一切稳步进行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他的阿姐成婚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问个究竟就大病了一场,连日昏迷不醒,待清醒过来时局势已然大变,父皇驾崩,而他病恹恹的皇兄荣登帝位。
如此既定事实,一时难以改变,他只恍惚了一瞬,便骑马出了皇城。
却不想,一到玉府就看到阿姐牵着一个虚有其表的男人的手,言笑晏晏跟他招呼道:“小筠,这是你姐夫。”
姐夫?
玉筠心中冷笑,所有想当他姐夫的男人都已死无全尸,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探花郎,他一只手就能拧断他的头。
他面上不显,只是在翌日就为那个男人设好了圈套。
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回出了意外,因为他对她从未有过防备。
在看到她忽然出现的那一刻,他惊惶得忘了呼吸,可旋即,竟看到她不管不顾跪了下来,哭着求他放过那个男人。
她的阿姐,为了一个俗世庸人来求他。
阴暗心思被发现的惶惧转瞬被嫉恨所取而代之,来势汹涌,愈演愈烈,将他的理智吞噬得一丝不剩。他没有拧断那个男人的头,而是当着她的面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了结了他卑贱的性命。
虽有心遮挡,但还是有血滴喷溅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只要擦拭干净,她还是他的神明,他们之间再无其他人。事实却截然相反,自那以后,阿姐看向他的目光再无以往的宠溺和温情,只剩满满的恨意。
这让他始料未及,也束手无策,偏偏府中的大夫还诊出她有了身孕,而满心满眼皆是防备,入口的汤药愣是一滴都不肯沾。
他气极怒极,她越是愣神无视他,他便越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让她再接触其他的男人,也不允许她踏出府宅半步。
可无论如何,他终还是抵不过她一句服软的话。
那一天她来找他,说想到街上走走,一双水眸湿漉漉地看过来,叫人无端心软,他根本无法拒绝。
但出去之后再次发生了意外,她跑了。
他的阿姐当真聪明,知道他还念着一点玉家对他的恩情,只要她不与玉家众人联系,他便没有理由出手。可一旦她回了玉府,玉家众人定然会为了保护她而站到他的对立面,那么结局不会比她便宜夫君好上多少。
所以,他派人盯了季府十余年,都未曾再见她的身影。
她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消失了十余年,任他天南地北地寻找了十余年。
终于那日在街上让他看到与她极为相似的一张脸,那一刻,心底的恨意喷薄而出,等他回过神时,已又不见了人影。
他没有天真地以为是她回来了,但笃然所见的小姑娘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他几乎召回了府里所有的人力,全力在临安城里探查她的下落。
这么多年,他表面当着一个沉迷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实际暗中蛰伏培植势力,不为其他,坐拥天下,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搜寻他的阿姐。再者说,若是没有当年的意外,九五之尊的帝位本就该是他的。
本来一切皆在顺利进行中,贪墨一案,也不过是他的计划之一,为的便是要新帝与宁王生出龃龉,却没想到被骆家小子察觉。
而这骆家小子,竟还敢将阿姐的女儿藏于外宅,千刀万剐也不足于泄他心头之恨。
倏忽间,外边出来器皿落地的碎裂声,他一口饮下老者送来的热茶,再出现韶棠面前时,已不见方才的显而易见的阴鸷,只是声音变得阴恻,带着凛冽肃杀。
“别动旁的心思,我不介意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