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惊回首
黄河沿岸自古多水患,宗睿十年那次堪称历年之最。两岸下了一个月的大雨,许多地区到了秋天颗粒无收,还遇上灾患后的瘟疫。
当年的天子听从佛道两位国师的建议,知道这年会有大灾,春天时差原门比往年同段时间多押送二十万石漕粮入京。然而之后的水患超乎想象,河水从五月泛滥到九月,期间一直无法出航,到了十月洪水退潮时,两岸已民不聊生,匪盗成灾。
荣朝人人习武,匪患一旦形成后果不堪设想。沿岸官兵忙着收剿匪寇,安抚灾民,实在抽不出人手再去押船,押船的重任几乎全落在助运的原门肩上。
而这年原门自己的灾祸开始得甚至比水患还更早一点。
新岁后,原开汧为了给朝廷押船,没能亲手下葬自己的双生姐姐。等他回来时,姐姐早已入土,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姐姐的墓。那时水患已经开始,迟迟无法再次开船。
荣朝漕运每年有三到四次,从入春后到入冬前,所有漕粮在江南要冲春陵城集结向西运抵京中,总运量超过三百万石。京中百万人口的口粮,数百京官的薪俸,以及西北边关的粮饷,全在这里。
原开汧深知少运一趟就相当于砍掉一角荣朝社稷的根基,一边为姐姐守墓,一边心焦地等着开船,一等就等到秋天。
原门因为原开妍的死,内部已经翻天覆地。原门掌门,也就是原开汧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再去押船。他在父亲门外跪了五日,第六日一早磕过头,带上门中能以一顶十的数百好手,来到停泊了数百艘漕船的码头。
漕运通常采用转运的方式,分段运输,过完一段江或河后便换人换船,重新查看米色和数量。助运的江湖帮派通常跟完全程,既能震慑匪寇,也能和每段官兵互相监督,防止盗卖。
宗睿十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改为直运,不换船,不经停,船上所有人一路跟到底。
江南自古是各朝粮仓,这次虽没直接受到灾情影响,但催粮的时间大减,还要匀出一部分周济灾区,征集来的漕粮只有往年一半。到明年四月前,这些就是京中以及边关上上下下的救命稻草。
几百艘漕船浩浩荡荡出发,还没出江南就遇上几个帮派联手的偷袭。
漕船通常每五艘用铁链绳索绑成一舰,每五舰再为一队,每队有一名队长及二十到三十名看护。
第一波偷袭似乎只为试探,找最末尾的一支小队下手,被发现后也不恋战,迅速收兵撤退。
原开汧看到心里一沉。他已接手门内生意,押运漕船数年,凭经验知道这波人是专门来刺探情报的,后面会有更周密的劫粮计划等着他。
果然后面一个多月的运输时间里,沿岸大小帮派或联合作战,或单枪匹马,有的埋伏在风大浪急的险要处,有的潜匿于水道交汇或水陆要冲的关卡口,专门挑防卫较弱的舰队展开攻击。
所有舰队都是原开汧亲自安排人手及轮岗时间,但他自己再厉害也改变不了人手不足的致命弱点。为了缓解这个问题,他以一挡百,几日几夜不吃不睡,脚不沾地奔波在各条船只之间,遇袭时强撑着病体拔剑。
秋末行驶到河阴郡时,暨阳十二坞中的七坞早在迷津渡设伏等候他多时。劫粮的船只多是小船,抢到就跑,快速有序。
原开汧身中数刀后剑尖点地,分不清是谁的血染红了莲白衣袍,他指着围攻他的七个舵主道:“各位,国难当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据我所知,十二坞还不到粮绝要饿死的地步。待朝廷腾出手,抢劫漕船就是全家砍头的重罪。原某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漕船共存亡,诸位也都准备好全家砍头了么!”
七个舵主起初不管他说什么,不为所动只顾合围朝他戳刺劈砍。原开汧被前后夹击,对着一前一后刺来的剑尖不闪不避,敞胸露背迎上。
两剑同时刺进胸腔,前后一出一进,露出寸许剑尖。原开汧咬紧牙关,哼都没哼一声,而后手腕一转,锋利的剑芒瞬息划过半圈,三个舵主的喉间瞬时血喷如柱,快得来不及惊呼一声便倒地毙命。
剩余的四人多少也挂了些伤,此时见原开汧真的像他说的一样不要命,互相望了眼,却仍不愿收手。
不等四人对望出个确定的结果,身上还插着两把剑的原开汧又割破一人喉咙,剑势凌厉得不像胸口破开两个对穿的血洞。
顷刻之间七人中四人已被夺走性命。最后三人马上想起江湖上关于原门剑法的种种传说,恍然领悟到“归心似剑”真正的可怕之处——心中誓死的信念与手中的利剑合二为一,不惧死亡的强大魄力注入剑魂,单单摆出剑势,甚至无需出招,对面的对手倘若心里还有半丝对死亡的敬畏,单凭剑魂便可用那份气势压倒。
为首的舵主吹了声口哨,而后三人不发一言转身跳进水里。精心设下的埋伏一个弹指内尽数撤去,船上船下尸横遍野,鲜血染红河面。
过了很久之后,原开汧看东西还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红。午夜梦回时,偶尔也会梦见那日如红莲地狱般的血景,醒过来独自垂眸许久。
这夜再次惊醒,他盯着轻红床帐看了好一阵,直到身后的怀抱把他圈紧,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时何地,自己不是一个人。
被暖热的胸膛提醒着,原开汧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不禁想起睡前发生的事。
纵然自己没什么经验,也觉得有些太过了。任由荣景人褪下他的衣衫,两人交抵在一起,最后情起时那恼人的徒弟似乎还吮舔了几下他的脖颈,不知是把他当成了过去的哪个相好。
不知怎么,这个想法让原开汧莫名气恼,暗下决心以后再不可如此纵容了。想是这么想,心里却有几分初窥□□的好奇。他记得几年前被迫“教”荣景人时,已被徒弟优越的身体暗暗惊到,特别是两人挤在一起对比,小徒弟还挑衅似的笑话他,说什么“师父好可爱”,“居然这么白净”之类的话。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徒弟不仅是体魄变得更壮硕,简直全身都又发育了一遍。
两手到现在还有些发酸,圈着他的人却睡得舒服安稳。明明他的床也挺宽大的,□□景人一躺上来,就逼仄得好像脚都没处放。
那也不用把手放他身上罢?原开汧向后看了眼想,默默把荣景人的大手从自己腰上移开。
结果刚闭上眼没多久,那只手就又回来了,还变本加厉的向下垂到他小腹上。原开汧睁开眼,再移开。
“唔……”
他咬紧唇,简直怀疑荣景人也醒过来了,不然怎么能捏得那么准。
原开汧抓紧被角,翻个身面朝身后的徒弟,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阵。徒弟冷峻的面容在睡梦中显得十分平和,甚至透着几分满足,以护卫的姿态在外侧安静地睡着。
原开汧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许是太久没回想过去,梦里竟又接上惊醒前中断的记忆。
船队里跟着的几个郎中为原开汧包扎好伤处,本不指望他能活下来了,没想到昏昏沉沉喂了三天药后,原开汧居然睁开了眼。
又过几日,等他强撑着下地时,船队已驶进京畿。同暨阳十二坞的一仗似乎颇有震慑力,那之后船上虽看不到原开汧的身影,抢粮的匪寇们却都不见了。
京畿历来是拱卫皇室的屯兵重地,行至这里基本就不用再担心劫船问题。
王京城的皇宫里,荣宗霖听说漕船即将运抵京师,当天一早就率人在码头亲自等着他。
原开汧本想借受伤之故免去进宫面圣,不想一下船就被抬到荣宗霖面前,被高大的帝王一把拥住。
荣宗霖半跪在他身前,用力抱紧他,旁边的郎中不敢吱声伤患不宜搂抱,直到原开汧忍不住轻咳起来才被放开。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荣宗霖像忘了四周还有大队人马围着他们,望了原开汧良久,哽咽道:“听说妍儿已经下葬了……”
原开汧垂眸点点头。
刚刚抱得紧,原开汧伤在胸口,衣襟也系得宽松,拉扯间,他贴身放在衣襟里的一只卷轴便掉了出来。
荣宗霖伸手及时接住,“咦”了一声,看那卷轴有些眼熟。
原开汧睁大眼,似乎想拿回来,荣宗霖却抢先一步解开系绳,将卷轴展开。
卷中是一幅人像,一个穿着莲粉衣裙的美貌少女立在一座深宅大院里,在月下仰头迎望。画上笔墨细腻生动,少女的灵动调皮甚至上一刻的空虚孤寂都跃然纸上。
“这是……”荣宗霖大喜道,“这是朕回宫前画的与妍儿的初遇图?朕记得留给她做信物,没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少顷荣宗霖抬眼望向原开汧,殷切问:“幺弟是特意给朕送来,以慰相思?”
原开汧收回手,默默握成拳,垂下眼点点头。
荣宗霖喜得差点又抑制不住拥住他,赶忙止住后,擦擦湿润的眼角,诚恳对原开汧道:“全靠你,荣朝今年有救了。害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就在宫中养好再走罢!”
原开汧被震碎一截胸骨,差点刺断肺脉,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几处皮外伤,足足养了三年才痊愈,却落下了难除的病根。伤愈后每次他向荣宗霖请辞,对方都极力挽留,说要找最好的名医让他彻底治愈再离宫。
一年年拖下来,等他离家第六年时,江湖已遍布他被原门逐出家门的消息。荣宗霖也这么听说后,更不让他走了。
一晃已快二十年。
这次离宫前,他去心花殿正是想取走那幅人像图。然而进殿后,本该挂着那幅画的地方却空空如也,画不知被收到哪儿去了。他懊恼自己应该早点来,还能到处找一找,可惜那时已临近出发,时间所剩无几。
再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拥着他的体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仿佛又回到日暮时的书殿里,怅然对着空落的画墙,一个人站了许久。
人上了年纪大概都会有点放纵自己,原开汧躺到中午才姗姗起来梳洗,吃了碗银菊粥和两盘小菜,懒懒地出门逛了会儿。有意无意地正逛到军署附近,想想自己有段时日没来“监工”了,真是对不起荣景瑞封给他的“监军”头衔,于是精神一振,理了下衣衫就往军署里走。
门口值岗的兵卒认得他,行礼后告诉他人王将军刚刚骑马去城外大校场了,不在署中,问要不要叫人去牵马追过去。
原开汧沉吟须臾,摇了摇头。他是兴起路过,没有要事一定要马上见到荣景人,不用追过去影响他办正事,而且也很容易再错过。不过都来到这儿了,进门转一圈,帮荣景人收拾整理下也好。便没急着回府,走进署中,经过议事的正堂,书案上散落着一些军务奏报、翻看过的兵书,还有杯冷掉的浓茶和吃剩的糕点,旁边的沙盘也似乎刚被推演过。原开汧不懂带兵打仗,不敢随意乱翻,只叫人进来收走茶盏和餐盘。
他在堂里坐了会儿,翻了几页被搁在一旁的兵书,觉得自己于军事上真是没什么天赋,看书看得昏昏欲睡,想去后堂歇息片刻,又不确定荣景人是会再回署里还是直接回府,意兴阑珊放下书,在堂中踱了几步,最后还是走去后堂再等会儿荣景人,顺便帮他打包收拾一直没顾得上搬回府的家当。
后堂主要用来休憩和住人,比前面清净不少,种了几棵果树还有片菜地,再后面是北疆大帅陈束的将军府。陈将军算是荣景人在带兵打仗方面的师父,王府建成前,原开汧和荣景人一同在后堂住过一段时间,常去将军府串门,对陈束的印象很好,觉得他不像自己那么纵容徒弟,值得学习。
绕过结满小灯笼的柿子树,原开汧走进荣景人的屋里。里面干净井然,床榻桌柜俱全,偶尔处理军务累了,荣景人仍会来这边小憩片刻。
原开汧对屋内的布局和摆放都颇为熟悉,徒弟家什不多,除了衣服、书簿和常用的器具外身无长物,一点不像个骄奢的王爷。
收拾完一箱一柜,剩余的物品打个包裹就能带走。原开汧找了片刻没找到包袱皮,便想抽条床单凑合。他在床榻上翻了翻,合适的单布没找到,却在床缝里摸到一个熟悉的东西。
大小适中的一幅卷轴,用棉布精心包紧。打开来,粉衣少女顾盼生姿,像在画中和他对望。
原开汧脸色刷的变白,不知道他求而不得的画为什么会在荣景人这里。